他的心跳瞬间过速,大脑一阵空白,连连敲了几下门,门里安静得像是坟场。
忽然之间,他不仅知道了谁在里面,也知道了里面的人想干什么。
“Bertie,你开门。”
一开始,宁桐青克制着声音,喊了几声没有得到回应后,他不再说话了——巨大的悲哀笼罩住了他,让他无法开口。
心里有无数个声音在喊“你不能”,然而他的手脚是僵硬的,舌头化成了泥土,喉咙灌满了铁水,他屏气凝神地听着任何一点可能的动静。
唯有宁静。
直到嚎哭打破清晨的寂静。
此时反锁在房间里的两个人,一个人静如磐石,另一个则如垂死的野兽,相互陪伴,彼此对峙,他们血脉相连,但是否能心意相通,却再也无人知晓。
宁桐青站在门外,垂手听程柏闷声哭泣,他想,我可以砸开这扇门。但我不能这么做。
宁桐青知道,这一刻无论程柏做了什么,自己也已经做出了选择。他是他的同谋。
程柏的哭声终于还是引来了这个家里还醒着的其他人,也可能是把睡着的人也吵醒了。他们赶来拍门、找备用钥匙、用各种语言惊呼和咒骂,在混乱中宁桐青被推远了,有一个不知道和程柏有什么关系的小孩被吓得哇哇大哭,宁桐青抱起她来,孩子的口水和眼泪涂得他一脸都是。
程柏打开了门。
一个比程柏年长得多的男人拧住他的衣领,咒他这个私生子下地狱,程柏看起来很温顺,甚至可以说得上平静。他扭过头看了一眼病床上的父亲,又找到人群外的宁桐青,才对他的异母兄长说:“我是该下地狱。”
这时有人高喊:“他还活着!”
所有的人都涌去了病床前,程柏也被暂时放过了。他步履沉重地走向宁桐青,他的十指乃至虎口都是血和咬痕——宁桐青找到了那古怪哭声的源头——直至全无预兆地轰然倒在他脚边:“桐青,我太累了。”
那个清晨之后,程柏再也没有进过他父亲的病房。他对家里来来往往的人视而不见,每天做的事情就是躲在Blanc先生的书房里看书看瓷器,然后定点带家里的几只狗去散步,到了晚上,他一定让自己喝得醉醺醺的,这样才能去睡。
除了不跟着喝醉,宁桐青都陪在程柏身边。神父已经来了好几次了,又一再白跑:Blanc先生一直有呼吸,当然,也仅此而已。据说危及的情况出现过一两次,但他们的上帝不知道是慈悲还是太残忍,并没有带走他。尽管程柏和宁桐青并不提起这件事, 他们彼此心里都很清楚,那个日子越来越近了。
有那么一两次,程柏的律师前来拜访,这时宁桐青都会识趣地避开,独自带着狗去遛弯——这一次他也见到了离开英国时留给程柏的那只猫,Blanc家给她起了一个新的名字Bernadette,她看起来完全忘记了宁桐青,平时不知道躲在哪里,只有宁桐青和程柏一起呆在书房里的时候,她偶尔会到窗下的那个沙发上来午睡。
有一个晚上,程柏指着猫说,她已经很老了。
宁桐青看着曾经属于他的猫,回答,我捡到她的时候,她就不年轻了。
那天律师又来拜访,宁桐青又一次带着狗出了门。在门口时他能感觉到房子里的烟气和乳香没药的香气一天比一天浓烈,简直让人难以呼吸。这无处不在的味道一直到走出两三公里后似乎才暂时从鼻端消失,天下起了细雨,刮着很大的风,宁桐青按理是应该带狗回去了,可他一点也不想这么做。
他越走越远,沿着河旁的散步道向上游走。手机的邮件提示音响了几次,他都暂时没管,直到某一个三岔路口时,他才在一棵古老的橡树下停下脚步,看地图,顺便看邮件。
所有的邮件都是工作邮件,其中一封来自文化厅的直属上司,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这是他第三次收到类似主题的邮件,宁桐青之前都顾不上回,这次才抽空告诉对方——我的叔父临终,我在外地奔丧,请准我最长的探亲假。
“临终”两个字他打了又删掉,最终还是拟好了这封简短的邮件,飞快地按了发送,仿佛这样就能把坏消息带走似的。
刚刚显示“发送成功”,手机屏幕有了变化。有人给他打电话,是个奇形怪状的号码。
但宁桐青知道这个电话来自谁,他近于迫不及待地按下了通话键,虽然有一个极短的瞬间,他有一点难以言状的、微妙的后悔。
第85章
早在宁桐青这场意外的英国之行前,展遥已经先一步抵达伦敦。
他没有悬念地成为T大医学院暑期学校的一员,用着帝国理工学院的教室和实验室,住在学校在南肯辛顿的宿舍,享受着大学的第一个暑假。
他暂住的宿舍是双人间,在还隔着七小时的时差时,展遥与宁桐青多是用即时通讯软件和邮件联系。展遥刚到伦敦的头几天,宁桐青一天大概能收到几十张照片和消息,随着他渐渐熟悉英国的生活,照片和消息发得不那么频繁了,可三五条总是有的。
宁桐青没有告诉展遥他现在也在英国,即使是接到电话的一秒前,也没打算这么做。可是当展遥在电话里小声地说出“我很想你了”时,计划中的措辞消失得无影无踪,宁桐青看着眼前缓缓流过的河水,对展遥说:“我也很想你。”
展遥笑起来:“我才不信,你这几天都没认真回我的消息。”
宁桐青能听出他在撒娇,果然下一刻,撒娇的那个先不好意思了,又说:“你的声音听起来很累,工作很忙吗?”
“我没在工作。”
“身体没有不舒服吧?不要要是熬夜加班。”展遥顿了顿,“要是你能请个假,也来英国就好了。我挺喜欢这里的。可是你不在。下次我们要一起来。”
“展遥……”
“嗯?”
宁桐青用力握了一下手机:“我也在英国,来了四天了。”
展遥惊讶地反问:“你怎么不告诉我?”
“抱歉,我没顾上。”
“那也应该告诉我一声。”展遥的语气低沉起来,“我还傻乎乎地每天算着时间给你发消息。你要是忙可以不见我,但是你不能不告诉我。”
宁桐青沉默了。这时展遥又问:“那你现在在哪里?不会也在伦敦吧?”
“不在。但也不大远。”
这回沉默的人变成了展遥。他的语气里多出一丝焦虑:“……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还是你怕我知道你也在,会给你添麻烦?”
“如果我这么想,我就会一直瞒着你,等事情处理好再告诉你来了。不是这样的。小十,我很想你。”
展遥的声音混合着羞涩和急迫:“那你在哪里……明天是周末,自由活动,同学要去参观剑桥,我可以来找你。”
“你还记得程柏吗?”宁桐青问他。
“那个中文说得很好的外国人?”
“对。”
“他怎么了?”
“他爸爸临终了。我现在在他家。”
展遥抽了一口气:“啊……那你在哪里?我现在就过来。你告诉我地址,我会查怎么坐车。”
“现在?”
“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吧。”
宁桐青疲惫地一笑:“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你想我了。我也很想你。”展遥的语气里全是理所当然,“而且我们就在一个地方。你告诉我地址吧,我来找你。到了之后我可以住下吗?我应该可以住两个晚上……”
“小十。”宁桐青轻声打断他。
听到宁桐青对自己称呼的变化,展遥停了下来,语气也有了一丝变化:“唔?”
“你可以来。我很想见你。但你决定来之前我得告诉你,程柏是我以前的男朋友。”
“像简衡那样的吗?”展遥飞快地反问。
宁桐青的回答也很快:“不。”
“……你真的想我来吗?”
“我已经说过了。”
“再说一次。”
他在强打精神。宁桐青想。于是他又说了一次:“我想见你。可我不能强迫你来。不着急,时间还早,你决定好了,如果还想过来告诉我。我再把地址发给你。”
展遥没有一丝犹豫:“我现在去收拾行李,你挂电话吧,然后把地址发给我。”
说完他先挂了电话,宁桐青查了火车时刻表,又发消息告诉展遥上了火车后发个消息,自己好去火车站接他。
展遥答应了。
回去的路上宁桐青收到展遥已经上火车的消息,这时正好雨也大了起来,风雨合力落在大树和野草上,如同一首喧闹漫长的哀歌。
他到Blanc家门口时,正遇上程柏送客。目送客人们的车开出院门,程柏刚要开口,宁桐青先一步抢过了话头:“Bertie,今晚我要换一个地方住。”
程柏身体一晃,摸狗的动作都僵住了:“……当然,家里太吵了。”
“我男朋友这段时间也在英国,他正在过来的火车上,我得去安排酒店。”
程柏笑了笑:“这里不缺房间,当然更不缺客人,如果他不介意,可以住下,一个房间或是两个都可以……当然现在不是做客的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