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江只瞥了一眼,沾着残血的颅骨露了出来,淡黄色的硬块上面还留着骨膜残余的拉丝状组织和肉质。也许是因为遗体被做过冷冻处理,扯开的肉质闻起来是一种僵硬的干臭味,像是动物的粪便令人皱眉。
这时候林雪迟打开了电钻,嗡鸣声在整间操作室来回撞击摇摆。
喻江后退两步。钻头触碰到颅骨的瞬间,细长的血液带着粉碎的骨屑喷溅出一道长长的弧度来,直接扑在林雪迟脸上。高速钻产生的热量使血液顷刻沸腾起来,沾在脸上仍然能感觉到滚烫的温度,烧熟的血浆的味道带着萦绕的鲜甜。
林雪迟本能地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那血的馥郁,心神震荡。很多人都觉得血腥味反胃,但没有人比医生更明白人血的沸腾味道,那是什么猴脑兔血都比不上的,比大麻更能让人上瘾。他下意识探出舌尖来,舔了舔嘴边的血,浓稠的味道像上好的鱼腥草酱汁,苦后回甘,在舌尖上百转千回。
他抬起眼皮来,正对上喻江深沉幽暗的目光,微微一怔。
这一迟疑,他手上没握稳电钻,钻头打滑直直就往颅骨中斜插而入!那钻音立刻变了调,林雪迟眉心一跳,本能就想把钻头拔出来,然而高速转动钻头力道不小,他控制不住硬生生往外扯了扯,只听咔嚓脆响,颅骨顿时崩开无数道细小的裂缝来。
“电源关了!”林雪迟吃力地怒吼。
喻江立刻将电源关了。
林雪迟把钻头啪地扔在旁边的操作台上,一把扯下手套来丢进旁边的垃圾桶:“不行,我做不了,太难了。人家一台手术起码十个人站在旁边,我只有一个人,你让我怎么做!”
喻江没有马上接话,他关掉了头顶的光源,坐到年轻的医学生旁边来。林雪迟无力的目光已经从身前那个血粼粼的脑袋上别开,他把脸深深埋在自己手掌里。
喻江看了看表,已经过了晚上的饭点了:“要不我去买点东西来吃吧,饿不饿?”
林雪迟叹息:“我不饿,没事。”
“总要吃点东西,我看这也是力气活。”喻江柔声道:“我们又不急,还有很多时间。”
片刻后林雪迟开口,声音有点哑:“想吃点素的,或者热汤也行。”
“好,我去买,你在这儿等我,有事给我打电话。”
喻江转身拿起车钥匙离开了。林雪迟枯坐在手术椅上盯着那片裂开的颅骨发呆,室内没有一点声音,让人心慌慌的。他索性掏出手机来把开颅手术的视频调出来看,颅骨的钻孔部分大概有十分钟左右,他来回看了三次,然后翻电话本来,挑了一个拨了过去——
“嘿,Dave,我是雪迟。是这样的,我正在看一个教学案例,我想问一个问题你现在方便吗?不是,我只是看了一个视频而已……对,手术……开颅手术……是的是的,我是想问如果颅骨在钻孔过程中不小心操作失当,出现皴裂怎么办?应该有这样的案例吧?嗯……对……”
喻江在十公里外的咖啡厅买了热的蘑菇汤和蔬菜卷回来。
他刚靠近操作室就听到一声戛然而止的电钻音。林雪迟站在手术台前面,埋头用咬骨钳修剪颅骨边缘,然后把那块尚算完整的颅骨拿了出来:“给我一个托盘。”
喻江三两步上去递上一个干净的托盘,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林雪迟露出一个微弱的笑容来:“还不错吧?至少没完全被我打碎。”
喻江低头看那块颅骨,表面细小的裂缝使骨块看起来十分脆弱,但实际上裂痕只停留在表面没有造成实质性的碎块,颅骨至少保持了完整的形状:“很好。”
“Dave跟我说,电钻钻孔对于初入门来说不太好控制,我也没想到力道会那么大,所以我没用开颅锯开边,换了线锯。还好勉强切开了。”林雪迟伸着脑袋看了看脑膜下面的脑膜。已经能看到潜伏在下面光泽鲜润的脑体了。他果断脑膜悬吊起来。
喻江端着热汤在旁边看。操作室里面很冷,深绿色的铺单中间一个嫣红发黑的血洞,开口周围被整整齐齐一排白色的头皮夹点缀着,像开在一池红浆边星星点点的白花,招摇却可爱。吸血的纱布含着厚厚的猩色,三支纤细的铁架悬挂勾着厚厚的头皮,再往下,漂浮游弋着血管的脑体清晰漂亮,这些肥胖的虫体歪歪折折,相互勾叠错落。在透明的脑液下血液闪着古怪的科幻意味的荧红色,如梦如幻,脑球潜伏如一头深藏海底的怪物,随时能破出脑液。
林雪迟做了个明显的吞咽动作:“我也很少这样看真人的脑子。”
“很漂亮。”喻江感叹:“上帝的得意之作。”
林雪迟点头:“难怪有人想要破坏它。”
“什么?”
“太漂亮所以让人有破坏欲。”林雪迟换手术刀的时候揉了揉手腕:“或者,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所以要破坏它。人类从来不缺向上帝挑衅的兴趣和勇气不是吗?”
喻江意味深长地笑:“你现在也有这种感觉吗?”
林雪迟低头避开他的目光:“我是医生,我不应该有这样的感觉。”
“医生也要吃东西,先吃东西还是先做?”喻江没有继续问下去。
林雪迟张大嘴巴:“你喂我。”
“先吃吧,等会汤汤水水的弄到他脑袋里怎么办?”
“那等会儿,我切完,免得又沾什么东西进去。”林雪迟的手术刀已经伸了进去:“要移多少还是随便我怎么移都可以?你有没有研究过?”
喻江说:“随便移吧,就算同一个人切的,也不可能精准到每一个都切成一模一样啊。”
林雪迟点头:“那好,那我切了啊。”
等他切完盖颅钉合缝口全套做完已经过了凌晨,剪掉最后的缝合线,他终于舒了一口气。
喻江站在他身后,从后抱着他:“辛苦了。”
林雪迟转过来想推他:“我身上好脏,都是血。”
“反正都要销毁掉的,没事。”喻江亲吻他的额头:“剩下的交给我来处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远远超出我的预期,Dave该给你的实操课打个A。”
林雪迟回头看看那圈缝合线,笑不太出来:“说实话,我很享受。”
“做手术吗?你是医生你当然会享受。”
“不是,不仅仅是做手术。”林雪迟摇头,露出一个凄凉的表情:“杀了他,给他做手术都让我觉得很有力量。我不觉得是在救他,或者弥补他什么,我觉得我有能力控制他,我不是那个乖乖挨打的小男孩了。这种感觉很好,好到……我觉得会上瘾,你能理解吗?”
喻江拨弄他额前的头发:“嗯,我理解。”
林雪迟垂着眼,沉默两秒,突然抬起头来亲吻在男人的唇上。他冰冷颤抖的唇覆盖住喻江,显得有些可怜,然而他还是忍不住探求着男人的温暖,想从对方的口中得到安慰。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有接吻,他连技巧都很生涩,一开始只是单纯地摩擦,直到他贪婪地开始吮吸喻江的唇瓣,上面还留着热汤的香气和味道。那是不同于死人血液的活生生的气息,他想,活着其实是一件很有滋味的事情。
喻江没料到他突如其来的亲吻。他们之间一直只停留在拥抱和面吻上,有时候他觉得林雪迟格外脆弱孤独,所以需要更多的拥抱和亲吻来给他安全感。做父亲的并不介意给自己的孩子带来安全感,但他没有想过这种安全感会突破界限成为情人之间的亲昵。
在这晦涩的一念之间,他控制住自己没有动,也没有回应。他想知道林雪迟到底对自己的需求到达了什么程度,但他仍然感受到的是一个不稳定的灵魂苦苦求索上岸。喻江叹息一声,等林雪迟自己退开,用复杂的目光向自己的孩子抛去疑问。
林雪迟面色很白,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自己的冲动,他在发抖。
“对不起,我……我只是……”他想找个借口给自己下台阶,但想不出来。
喻江说:“你没有对不起我。”
林雪迟却没脸面对他:“我知道我不正常,从Connie之后我就不太正常,对不起,我不是想给你造成困扰,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可能是因为我刚刚对着死人太久了,不太舒服,你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语无伦次的解释其实很无力,喻江只好捧着他的脸低下头来重新把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堵住。做父亲的可就高明多了,不管是在力道上还是在花样上,林雪迟根本玩不过他,嘴巴轻易就被撬开,牙龈很快就感受到男人舌头的扫荡舔舐,高热的温度让人口腔发酸,他忍不住嘤嗯一声,头脑发昏四肢松软。喻江有力的手臂正好搂住他的腰,将他压得更近。
唇舌全面沦陷,连舌尖都被搅得麻木了,嘴巴里全是男人呼出的热气,蒸得他面色如绯,心跳失速,心脏一下下撞击在胸腔上产生疼痛的错觉。这样真切的活着的感觉几乎让他哭出来,他只能张着嘴唇,任由男人将他的一切席卷而去。
喻江轻轻舔舐掉他唇角的涎液,才稍稍放开,摩挲他圆润乖巧的鼻头:“还好吗?”
林雪迟迷迷蒙蒙的,嘴唇还是温热的:“Dad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