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八岁到十五岁,七年之间,音讯全无。
陈萌很早便知道自己的心思,也十分坦然地面对自己这份儿心思,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对他存了这样的想法,但他知道什么叫“一往而深”。
这样的心思,他姑且称之为“渴望”,或者如果不算亵渎的话,可以称之为“喜欢”,可以称为“爱”。
邵一乾把步子迈得要飞起来,熟门熟路地摸进了言炎的公寓,把一摞书扔在他床上,把言炎拉过来,捏着他下巴左右端详了一会儿,跟老工匠检查残次品似的,指指点点:“一看你就是闲的,头发多久没理过了?跟长毛狗似的,给我丑瞎了都。”
言炎不知道他这么盯着自己看,是不是打算看出一朵花来,反正他也觉着自己脸上发烧,颇觉尴尬:“胡说!我开学前一周刚理的,你当时还吐槽说理发小哥长得像个黄鼠狼你忘了?”
邵一乾皱着眉想了想,似乎有这么回事,又两只手去捏他耳垂,把他脸当个拨浪鼓似的翻来翻去:“我操,你这个助听器……哎……”
言炎打掉他的手,凑过来跟他瞪眼睛:“你到底要干嘛啊?我不缺钱,你别老蓄意谋害我这个助听器,不到换的时候。”
邵一乾突然拉了他一把,把他拉到自己眼皮底下,一低头,在他颈项间嗅了一下,有种莫名的担心:“洗澡了吧?”
他忽如其来的靠近,叫言炎不由自主地往后躲了一下,言炎自己心里有鬼,便越发浑身不自在,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最后颇有些气急败坏地忍无可忍道:“你别对我耍流氓啊!你真是……”
“……太坏了我知道,”邵一乾无动于衷地把他转了个个,自己站得远了些,扶着下巴,跟天皇老子选老婆似的左看右看了半晌,最后松了口气,“勉强及格吧,走了。”
“去哪儿啊?”言炎一头雾水。
“屠宰场。”邵一乾丢下一句话,就拉过他的手要走。
言炎猛地想起来一件事,兴奋道:“你猜我碰见谁了?你肯定猜不到。”
“我有病?你又不给我钱,我猜来干嘛?”
“我跟陈萌一个班,猜不到吧。”
邵一乾初时反应了半天,觉得“陈萌”这个名字特别耳熟,但死活想不起跟这俩字相搭配的一张脸,便十分敷衍地应了一声:“哦,有印象,哎……哎你看路!别给我蹦蹦跳跳的!毛病!”
言炎刚才踏过宿舍楼门前的不太显眼的小台阶,因为走得太得意忘形,狠狠地绊了一下,被邵一乾拎着后领子才没摔下去。他扭头朝邵一乾吐了吐舌头,扮个鬼脸,一不小心就把眼睛都笑没了。
由于是开学第一天,学校各种情况都还没有走上正轨,还比较混乱,出入校门十分方便,门卫的老大爷也不拦着,所以两人十分顺利地出了校门。
学校对面是一家享誉六十年的老面馆,生意十分火爆。邵一乾拉着他过了马路,拉开门把他推了进去,又七拐八拐地走到一个小包厢门前,深吸了口气,扶着门把手,进去了。
言炎还没见过他这么郑重其事的时候,下意识也跟着把表情调整好。
大圆桌前坐着一男一女,看见有人进来的一瞬间,双双站了起来,把大圆桌上的玻璃杯磕得发出一连串声响。
那女人瞬间就哽咽了:“儿子?还记得我吗?”
言炎脖子发僵,慢腾腾地扭过头来,看着眼前这个皱纹丛生的女人,脑子里“嗡”的一声响,全身的血液仿佛倒流,心里飞快地闪过许多念头。
刘季文不是说他的爸妈双双跳楼自杀了吗?
他的爸妈怎么又凭空蹦出来了?
为什么他们还活着,偏要等到这时候才来找他?!
他们知道他遭了多少罪吗?!
他们知道他要用多大的勇气,才能云淡风轻地在一次又一次的家庭信息采集表上填写“父母双亡”吗?!
不合格的父母!不称职的父母!
他立在原地没动弹,瞪大眼睛,慢慢捂住了嘴,眼圈流血似的红。
邵一乾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右手在他背心上轻推了一下,低声道:“如假包换的爹妈,你就傻站着啊?叫人啊。”
当年言炎的母亲把唯一的儿子托给他们老邵家的时候,决计想不到就连老邵家也会在拆迁风云下散如飞沙,而这个小鬼阴差阳错地在他眼皮子底下混了一口饭,跟着他这么一个没什么生活智慧的人,也算吃尽了苦头,到了这会儿,才算要完璧归赵了。
他只有一个念头,完璧归赵的时候,希望这块玉,可以蒙尘,但不能磨损。但言炎的耳朵却是一个莫大的遗憾,他对此深感抱歉,也只能无能为力。
刘季文奋力一击,完成了自己的宏愿,推翻了自己所憎恶的一切,也拔出萝卜带出泥地把言直夫妻俩从暗无天日的幽禁中解救了出来。
其实夫妻俩根本没有想过轻生。
当时黑道上的人总在接连不断地恐吓威胁,于是法院里的同事们用了个金蝉脱壳,造成夫妻俩死亡的假象,把夫妻俩送到了遥远又偏僻的乡下躲了许多年。
很多时候,人们总要相信,人间自有真情在。
直到前两年,有个小伙子在市政一通胡闹,闹翻了当局,把跟当年的“领导班子换届大案”相关的人和事都送进了历史,这对夫妻俩才算重见天日。
言炎傻站了一会儿后,突然扭头往外跑,不过未遂,邵一乾防着他这一举动,眼疾手快地把他捞了回来。
他低低呵道:“跑什么?!没大没小。”
搞笑了,他平时就十分得“没大没小”,反是言炎,知书达理有礼貌,嘴比他勤快,他反倒倒打一耙,说人家“没大没小”。
言炎开始狠命挣扎,脸上的表情变得伤心又复杂,眼神里盛着一包水,被邵一乾制得死死的,走投无路地张嘴就咬,眼泪“啪”就落下来了,全打在邵一乾的手背上。
邵一乾被这眼泪灼伤了似的,十分惊愕地低头看。因为言炎一直都很听话,一点儿也不任性,从来没有使过小脾气,软绵绵到几乎有了逆来顺受的意思。
女人当场就哭出声来了,几步迈过来,却不敢靠近,蹲在他跟前,颤着声音跟他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妈来晚了……”
她和丈夫老来得子不容易,她在四十岁上落了这么个儿子,就看着他长了两年,她都不确定这个孩子是否记得她长什么模样。她送他去乡下避难的时候,他因为某些因素,连话都不会说,她甚至没听过他叫她一声“妈”!
言炎剧烈颤抖起来,一下子挣脱了邵一乾的束缚,拉开门就跑。
邵一乾心里骂道:“不成气候的小白眼狼!”
他对这一对辗转多人才找他的老夫妻说:“老姨妈,二老别着急,给他点儿时间,他会想明白的。”
然后拔脚追了出去。
第45章 孤家寡人
老面馆里的交通跟狐狸洞似的,可谓四通八达、旁逸斜出,言炎奔出去的时候就跟熊瞎子似的,蒙住眼睛瞎跑,没拐几个弯,给跑迷路了,跑到了死胡同里,对面的墙上就挂了一张画,上面画了一个色眯眯笑的卷发白人女胖子。
身后的脚步声也跟着停了下来。
言炎转过身来,模样看上去挺伤心,后背靠着墙,垂着脑袋哼唧道:“站住,你别过来。”
邵一乾想起一句话:“叫啊,反正你叫破喉咙也没人来。”这句话险些叫他当场破功,他严肃了下面部表情,真的站在了原地,两手交叉下垂,特别随意地靠在一侧的墙壁上,看上去要跟他耗个天长地久,格外有耐心的样子。
久别重逢,这戏码他没演过。
他自来都是个迟钝的人,迟钝得体会不到周围的伤害,或者说他只有叫别人伤心的份儿,从来还没有什么人让他伤心过。也或者每个人对于“受伤害”界定的阈值有高有低,不轻易用自己的标准去评价别人,这是与人相处最基本的要求。
言炎皱着脸,感觉他挺伤心的,他对此嗤之以鼻,但他誓死捍卫他伤心的权利。
言炎都没有在哭了,他蹲下来用手捧着自己脸,手指头把脸颊上的肉抓得奇形怪状,下眼睑都扒出来,露出了红色的睑结膜,眼白露了一大片,十分像翻白眼:“我好郁闷啊。”
邵一乾觉得他简直太好玩了,极力绷着笑,挑着半边眉毛胡说:“我比你还郁闷,你爸你妈其实比你我更郁闷。”其实他不知道,言炎有什么好郁闷的。
“很奇怪,我知道他俩跳楼的时候,特别伤心,如今他俩还好端端的,我居然特别生气,非但如此,我还还更加伤心了。”
邵一乾打定主意不说话,其实在他看来事情很简单——多了一双爹妈,他早该敲锣打鼓地夹道欢迎了,毕竟有肯定比没有强,更何况这对爹妈还自苦苦寻找他。
……大概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吧。
他不曾像现在这样打量他。
从上往下看的视线能把一个人的脸庞轮廓锐化,他这才注意到言炎的包子脸、婴儿肥早都退化得没有痕迹了,也许是鼻梁渐渐耸起,把眼窝衬得有几分幽深,淡化了那对水灵漆黑的大眼睛的侵略感,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深意,他的下巴也越发尖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