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一乾把舌头捋了好半天,才在嗓子眼里冲出一声“妈”来,这个称呼真是好久都没用过了,涩得厉害。
他把门打开,把她让进来:“我前些天去批发市场找你,都没找到,妈你现在在忙什么呢?”
李红霞坐在他那张单人床上,脊背直得挺拔:“和几个人合伙开了家干洗店,”她顿了一下,接过邵一乾倒来的半杯热水,话锋一转,“哨子,妈能求你件事儿吗?”
打他有记忆起,他妈向来是顶……怎么说呢,顶专横跋扈的女性,如今这个女人说要“求”他一件事,一下就把邵一乾震在原地,这个“求”字非同小可,他略一颔首,脸上不自觉便露出那种跟人一板一眼讨价还价的表情:“嗯?”
李红霞把脚下的包拎上来,拉开拉链,在一堆衣服的层层包裹下取出一个塑料袋,因为内容物而呈现出方方正正的形状。
邵一乾预料到那是什么,却依旧疑惑于她到底要干什么。
李红霞把那个塑料袋放在床上,舒口气:“这里是五万块钱,妈想求你去找找珊珊。”
“我对不起她。”
第46章 伤心地
“怎么办,我活得不耐烦了。”
“你多大了?”
“十五岁生日刚过。”
“你睡过女人吗?”
“没有。”
“你吃过鲍鱼燕窝吗?”
“没有。”
“你赚过大钱吗?”
“没有。”
“那你不耐烦个屁!”
“睡过女人、吃过鲍鱼燕窝、赚过大钱,活着就有意思了?”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一般寻死觅活的人,十个里头有九个是穷怕了,你看过哪个腰缠万贯富得流油的人成天忙着轻生?你小小年纪,说活得不耐烦了,呵呵,我都替你牙疼。别扯犊子了,忙着呢,挂了,神烦!”
电话那头毫不客气地掐断了,只留下“嘟嘟嘟”的忙音。邵一乾扔了手机,心里烦得要命,他把自己和衣砸在床上,一瞬间有种顺着电话线爬过去把刘季文掐死的冲动。
天下可大了去了,说找一个小丫头,哪儿那么容易的事?他大街小巷转得次数多了,见过许多人风餐露宿、不眠不休,在脖子上挂个寻人启事,从二十岁找到四十岁都还没找到,他上哪儿去找?
这事儿听上去怎么那么疯狂?要是有人真去这么做了,邵一乾二话不说倒上一杯二锅头,敬他是条汉子。但珊珊都丢了快要三年了,人海茫茫的,怎么找?
靠兄妹间那些虚无缥缈的感应么?
纯扯牛蛋。
他起身拉起被子把脸蒙里头,越想越痛苦,但同时又有那么点儿愧疚,毕竟那真是亲妹子,自己一个当哥的,嘴上说得可美了,说要保护她来的,结果临到上实战了,见到真刀真枪就怂掉了,连能不能找到她都没报任何希望。
他沉下心来又想想,最后叹了口气,在心底妥协了。
找。
一锤定音决定后,他就光速睡着了,今天过得太累了,心累。
言炎一家住在法院的家属院里,法院距离一中并不远,所以他再次退了寝室,住在家里,每天骑自行车往返。等到重逢的喜悦过后,一家三口的日子也就是那样,和平常人家没什么区别。
但是,于言炎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期待一个周末。他并不矫情,想就是想,日思夜想,那是一种离开了半秒就心生焦灼的感受,他特别想念邵一乾。
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体验,那人是个曾经和他相依为命的存在,早都偷偷地渗进了他的心里,十分可耻地赖着一片地界就是不走。他还不太清楚这种疯狂的思念代表着什么,只模模糊糊地觉得邵一乾这个人跟旁人不一样,对他的意义几乎贵重得无以伦比。
好容易熬完周末最后一节课,他给他爸妈打好招呼,把自己所有的教辅资料摞一起装进书包里,骑着自行车就要去筒子楼。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碰见了陈萌,言炎就代表邵一乾表达了他对于老朋友最诚挚的欢迎,两人都弃了自行车,十分土豪地叫了辆的,直奔筒子楼而去。
二人到的时候,邵一乾正居高临下地和一个人吵架。他站在一堆码得整整齐齐的书山上,袖子撸在胳膊肘上,耳朵上夹着一根笔,正不记形象地和一个中年男人来来回回你一言我一语吵得火热。
气氛兀自剑拔弩张,吵架的刁钻老板目不斜视、心无旁骛,一身土匪气息无处可藏,嚣张得厉害。他吵得脸侧近耳屏处的小血管都显露出来,吵得简直唾沫横飞。
陈萌被他的架势唬了半跳,他用一种几乎虔诚的目光打量着邵一乾,觉得这个人吵起架来的模样十分好看,目光犀利,言辞上得理不饶人,反击迅速。
……就和一簇烟花只有炸开的时候最好看一样。
言炎从自己书包里掏出一瓶水,然后把书包放在一边的墙根,十分敏捷地爬上那个书山,特别自觉地拧开瓶盖把水凑到邵一乾嘴边,跟邵一乾同流合污地厉声呵斥道:“就是!”
邵一乾一仰脖子,抽着瓶底往自己嗓子里灌水,灌得稀里哗啦湿了一大片领子,没几下就把水喝光了。
他一抬手把瓶子扔进身后的瓶子堆里,头也没回地对这声“就是”给予回击:“就是个屁!老王,话不能这么讲,在我的地盘就得按我的规矩来,别的地头一斤三毛是别人的事,在我这里就是两毛九,别的地三毛你怎么不上别的地?出了我这村儿就没我这店儿,三环以内我打包票你寻不到第二家……”
言炎安静地站在邵一乾的身后,对这个“老王”有些印象,比邵一乾和刘季文加起来都要吝啬,来时总带着自己的秤,每样东西都必称过三遍,最后还要取平均值这才算完事,办事拖泥带水,事儿妈的一逼。邵一乾做他一回生意就要头疼一晚上,是个阎王爷见了都发愁的主儿。
吵来吵去,邵一乾最后怒了,一转身十分利索地跳下来,摆明不乐意尿他这一壶了:“爱卖不卖!慢走不送!”
老王终于松口了:“就两毛九,卖卖卖。”
邵一乾用力踩了踩脚边的一个空瓶子,把那瓶子盖踩得“嘭”一声炸出去老远,瓶子里的气泄了一大半,他回身就没给好脸:“赚你一毛钱我都要折寿好几年。”
陈萌看见他从腰间一个横跨的包里摸出几张纸币,似乎做生意人时间久了,自然而然地把大拇指和食指凑到嘴边轻“呸”了一下,然后开始点钱,来回点了三遍,手背上的骨节清晰地依次突起,又湮没在皮肉下,动作格外利索。
老王接过钱,骑着小平板走了。
邵一乾的火瞬间没了一半,吹了口气,把自己刘海吹成一片被北风浮过的麦田。他一转脖子,看见了不知何时沾在一侧的陈萌,还有书山上的言炎。
“……下来,跑上面干嘛?有客人来了不知道怎么招待?书都念到狗肚子里了吧?”
他气还有一小半,话出口就不大好听,但他却是自然而然地伸出胳膊,是预备把这上蹿下跳的倒霉孩子接下来的。
言炎笑嘻嘻地顺着他胳膊溜到地上,顶风作案地夸他:“你能再吵一遍吗?你吵架的时候可牛逼了。”
邵一乾一挑眉,飞起一脚踹他屁股上,没好气地骂:“滚蛋!把你萌大侄子带家里,烧热水听到没?”他又侧过身来,正脸面向陈萌,“稍微等我一会儿,我就完事儿。”
言炎领了一顿骂,顿觉积攒了一星期的闷闷不乐一扫而光,心情十分明媚地带着陈萌上楼,推开邵一乾的房门,说:“再过一会儿他就忙完了,你先坐。”
他跟主人似的招呼陈萌先坐,自己摸进了厨房,惯犯一样开始翻箱倒柜,只搜出了两只土豆和几根已经打蔫的黄瓜,在厨房的煤气灶旁还有半包烟。他顿时一脸菜色——
吸烟什么的,勉强可以理解,但杀鸡用牛刀地用煤气灶点烟,这就有些搞笑了。
邵一乾的房间里是一股十分清寒的味道,似乎是主人时常开窗,有风里带来的凛冽的草木与风雨的气息,干爽而沁人心脾。
这其实都不算房间了,只能勉强算个窝。
陈萌只用眼睛就可以扫视到所有的秘密——
藏在枕头下只露出一个角的照片、被拖曳着横跨整间房子的插线板、用夹子夹成一摞的欠条、被塞在鞋里没洗的袜子……
他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变态,他喜欢整齐,但如果眼下这片凌乱属于邵一乾,他竟然也没什么可嫌弃的。事实上呆在这里,就已经是他根本不曾妄想过的事情。
没一会儿,楼梯上传来木板“吱呀”的响声,邵一乾拎着一个塑料袋出现在门口,脸上一点愠怒的神色都瞧不见了,只是一言不发地垂着眼皮给自己换了一双拖鞋,回手拍上了门。
“你居然抽烟。”
言炎从厨房里探出半个头来,手里举着半截冷烟。
“怎么?法律规定我不能抽烟了?”
“不是,下次买不起打火机也别用煤气灶点烟,想想就特别蠢。”
“……妈的。”
陈萌有一种……“自己是多余的”的感觉,他从来没见过邵一乾这种神色,明明是听不得这些废话的,神色间的不耐很明显,但偏偏有一股异乎寻常的耐性,混着些微不易察觉的偏袒,都搅和在那些不耐烦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