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都不再是一个孩子了。
邵一乾心底一声叹息——
岁月是把整形刀啊。
言炎低头垂目,自己想了想,觉得自己方才反应过激了,他相信没有父母会无缘无故丢开自己的孩子,他不是已经知道了他们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了么,那还有什么可生气的?
他也许只是寻了个由头,借机把常年积攒下来的任性与小脾气都发一发,好给那些无处施展的孩子气一个出口。他感谢他们相逢的时刻如此讨巧,他就要快快长大,他确定一旦过了这个时候,他就再没有什么理由能心安理得地胡搅蛮缠了,他是抓着少年时期的末班车,好生体会了一把“任性而为”——
接受不了的,就逃避。
言炎平静下来,想通了,便自己站起来要回到那个包房去。这时,他看见邵一乾身后有一辆上菜的手推车滑过,服务员在出声提醒:“先生?麻烦借过。”
过道很窄,仅能容两个人并肩而行,推车又很大,邵一乾不站直了,身后的推车无法拐过去。但邵一乾却似乎充耳不闻,目光胡乱落在一旁的地毯上,视线没有焦点,脸上的表情也是空白的。
服务员又催了一遍:“先生?”
邵一乾突然趔趄了一下,猝不及防地身体倾斜,十分狼狈地仰面向后倒,手下意识地撞到推车……把一盆银耳莲子粥撞洒得满地都是。
服务员惊呼:“小心!”
那盆汤分量不小,刚出锅,还冒着热气,有一半都洒在邵一乾的脚背上。几乎是瞬间就有尖锐的疼痛从脚背蔓延上来,邵一乾立马起身脱掉鞋奔进了最近的卫生间,把脚放在水龙头下冲,心说你想什么呢?
言炎急忙挤过推车跟进去,探着身子,看见他的脚背有一半都成了深红色,掀起眼皮忧心忡忡地道:“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我跟我妈走了,你,咳,你就一个人住了。”还有一句话在心里想想就行,不适合宣之于口:“我舍不得你啊。”
这是必然的,爸妈回来了,一定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而他没有不答应的理由,为什么不答应呢?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啊。
寄人篱下的滋味无法描述,他知道自己对于邵一乾的意义,是负担更甚于是陪伴。
邵一乾抽了抽鼻子,垂着眼皮,密密的睫毛在眼底打下一层阴影,心想能怎么办,看着办呗,如果不是想到这个问题,他可能不会被烫。
他稳了稳心神,又做出一副船到桥头自然直的神色,显得格外无所谓,还抽出了几分心思笑他杞人忧天:“这是你要操的心么?我又没断胳膊断腿,也没有大小便失禁。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没心没肺?有了亲妈翅膀硬了是不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言炎立马改口,一看就是认真的:“我不走了!我特别舍不得你啊,我还不想住宿!我就想跟你住!”
邵一乾听得一把辛酸泪,瞬间被治愈了:“滚滚滚,少扯淡了,你爸妈都什么岁数了,你还犯混账。”
言炎特别失落地“哦”了一声,不甘心地又求他:“你跟我一起去我家住好不好?”
邵一乾有一瞬间的心动,但他知道这纯属放屁,别说他去了会不自在,恐怕老姨妈和老姨丈也不舒坦。他没说话,只是在嘴角又攒出一个嘲讽的笑,等着他自打脸。
言炎眼睛里的火苗“扑哧”一声熄灭了,最后闷闷道:“你以后能不能多给我打电话。”
邵一乾十分冷酷:“不打。”
脚上的烫伤并不严重,邵一乾穿回鞋袜,总觉得得交代他几句,但想来想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言炎总让他十分放心。他有一种……要把闺女嫁出去的错觉,依依不舍,但婚姻大事,事出必然,无法阻挡。
最后,邵一乾一巴掌拍自己面门上,心说少婆婆妈妈的了,于是快刀斩乱麻地交代了两个字:“走吧。”
二人当下回到包间。
言炎已经有了准备,一进门,就特别有绅士风度地先道了歉,然后特别乖地说:“妈,爸。”
时间会证明一切隐忍不发都有意义,时间成就一切。夫妻俩苟且偷生了的这许多年,突然因为这两个字都变得意义非凡,他们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这是最好的结果。
邵一乾站在门后,鞋面蹭了蹭地毯,然后默不作声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浅绿色的纸放在刚进门的橱柜上——
户口是个磨人的东西,人类太聪明,用这一张薄纸来记录一个人的存在,于是这张纸上有太多复杂的含义。
他印象里有个红皮烫金字的户口本,起先是他爷爷的那一页被抽出来撕烂,再是他的那一页被抽出来随身携带,后来邵奶奶那一页也被从那张本子里剥出来撕烂,如今,只剩下邵奔和李红霞还在那个活页户口本上,不过还有什么意义呢?这夫妻俩早已貌合神离了,散伙不散伙只是时间问题。
一个户口本的人,散着散着,就散没了,当年鼓囔囔的户口本,也只剩下了一个空有透明薄膜的架子,崭新得如同未曾启封。
言炎的东西不多,眼下都装在一个大背包里放在包厢的一角。
邵一乾觉得胸腔发闷,心口钝钝的疼,跟空了一块似的,从未有过的巨大的失落像梦魇,伸长五指捏住了他的心脏,他突然生出一股就此随波逐流的荒唐想法。他悄悄地离开,走过人声鼎沸的大厅,又推开门来到大街上,脑子里蹦出几个字:“为了什么?”
这么拼命是为了谁?
支撑着他一直向前走的动机在哪里?
还有,是不是可以停下来了?
他生平第一次觉得……没有目标。
为了更多的钱吗?这是个理由,毕竟房租和水电费、煤气费都还横眉冷对地铺陈在眼前。可是眼下看来,钱这个理由并不充分,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缺钱带来的焦灼感了,他不富有,甚至存款为零,但他有需要花钱的时候,向来不会身无分文。
他赚钱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活下来。他挣的钱不够花吗?自然够花,在不生大病、没有大灾的情况下,他可以这样跟生活拉锯,一直拉锯十来八年都没有任何问题。
……操/你妈。
邵一乾面无表情地低声骂了一句,快步走过天桥,没头苍蝇似的在大街上乱走乱撞。
当时正是一天逝去一半,太阳逐渐偏西,他无意间瞥到自己的影子,斜斜一长条投射在绿化带上,蓦地心里一凉,有一种刻骨的孤独感顿时漫上四肢百骸,他一个激灵——
深陷绝境并不可怕,因为出口总是在那里的,要么生,要么死;身无分文并不可怕,因为世界上只有懒惰的人才会被饿死,而他并不是其中一员;最可怕的,其实是孤独,确切的说,是一个孤独的人醒悟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孤独。
他为什么而存在?有谁需要他么?如果没有谁需要他,他还存在在这世上做什么?
他觉得自己此刻就如同一个摆渡归来的艄公,在还没等到下一个要过河的旅客前,得独自一人面对河面上销魂蚀骨的苍凉,他觉得自己可能只是个摆渡人。
他突然觉得有些疲惫,想就此止步不前。他觉得自己此刻的想法岌岌可危,但他忍不住想得更深,直到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邵一乾回过头来,对来人打量了半晌,脱口而出:“萌子!”
来人正是陈萌,正在他背后抿着嘴笑,分外腼腆的模样。陈萌几乎没有多少变化,许多年悄悄溜走,他还是那一身标志的书卷气,在眼角眉梢都隐隐散发出一丝忧郁的气质,显得格外深沉,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一回身,竟然撞进一派深情如许的眼神里,那眼神叫他忍不住发毛。
陈萌却是一惊:“你的眼睛……”
那眼睛里遍布的都是呼之欲出的绝望与刻骨铭心的沧桑。
邵一乾一愣,后背顿时起了一层冷汗——
他刚才都在想什么!他刚才甚至都想到了……死亡!
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缓慢地眨了眨眼,等缓过心底那阵冰凉,勉强地牵了下嘴角:“你怎么在这里?”
陈萌心说我一路跟着你过来的,但他嘴上道:“我出来买文具……我跟你小叔一个班。你小叔怎么上的学啊?”
邵一乾就笑了一下:“谁知道,那个左撇子,忽然蹦着蹦着就追上来了,坐火箭赶上来的吧。”
陈萌欲言又止,十分想问问他这几年都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但自己在心里把这些问题又一一抹杀了,过去的事多说无益,他在他那段时光里连个路人甲都不够班,问来也没什么意思。
他最后什么都没说,眼看下午上课时间要到了,他飞快地撕了半张纸,写了自己的电话号码,说:“晚上联系我!”扭头跑开了。
邵一乾收好电话号码,抬头看了眼天空,又看了看满大街的车来车往,十分沧桑地叹了一声:“我他妈真郁闷啊——”
他回筒子楼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家门口立着一个女人,他亲妈,看上去风尘仆仆,但美人么,就是蓬头垢面,那也是个美人。
李红霞脚底下放了个包,十分拘谨地站在家门口,看见他回来,只轻微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