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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 完结+番外 (百折不回)


刘季文在上天台之前,厉兵秣马地给自己打了许多气,什么“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什么“我以我血荐轩辕”,什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类的人生格言,把自己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装着一脑子的“不成功便成仁”,一脸悲壮地摸上了市政大楼的天台。
他淡淡地扫了眼南来北往的人流和车流,一鼓作气地踏上了最外围的铁栏杆。
控诉,揭露,批评与嘲讽。
这是他生平最感快意的时刻,如同脓血淋漓而下,如同神功九九归一。
“世界上最伟大的傻逼!”
这句话突然冲上来的时候,刘季文心虚地摸摸鼻子,小声道:“谁说我要跳了……”
刘季文的点当真高得厉害。
近期中央派人来视察工作,他这一番胡闹误打误撞,却瞎猫碰上死耗子般的即刻引起轩然大波。
媒体被禁了的,还有舆论,而舆论向来是所向披靡的。
后来的事,就没有人再去关注了,总在举头三尺有神明,刘季文看似发疯一般的举动,倒跟多米诺骨牌似的引发了一连串陈年往事的曝光,换言之,刘季文这个疯子以人命为赌注,押上一辈子,铤而走险地赌赢了。
从家破人亡到得眼下,近十年的光阴走过,刘季文在过早的年岁里两鬓参白,因那过往是一枚令他骨鲠在喉的鱼刺,在无数个寂静的夜晚让他痛入骨髓。
而今他硬生生地剔除了身上那堆骇人的脓血,于是,生活自此欣欣向荣。
翻过了年,春满人间的时候,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他对邵一乾说:“我该走了。”
他说的时候,邵一乾才发现刘季文今天穿了一身格外正式的西装,系了一条烟灰色的领带,以往总是胡子拉碴的下巴剃得平平整整,似乎连眼镜都是新配的。他这么焕然一新,一身轻松地靠在门框上,假惺惺地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后会有期吧。”
看惯了他邋里邋遢的模样,这会儿再看到他这么人模狗样的,向来不大要脸的邵一乾难得有些难为情,他不太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哦”了一声:“再、再见吧。”
空有一腔对知识的热情,却没有丁点儿灵气,这是他生平一大憾事。如今,被知识武装到牙齿的刘季文重新启航,邵一乾突然对彼此之间如鸿沟般巨大的落差感到十分难过——
如果有可能,他愿意用十倍于打工的艰辛,去换一肚子文墨,为学问是如此有魅力的东西。
落难知己的戏演到这里本来就该结尾了,自此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但刘季文似乎贱了许多年,一不小心就贱到了骨头里。他又下意识地要去掏烟,一手掏了个空,不满道:“……没别的话了?好歹住对门儿五六年了,吻别都没一个。”
邵一乾闻言,十分想说一句“别你妈”,但刘季文带来的压力不容小觑,他一身的锐气被那一身黑色的正装衬托得有如实质,密密匝匝地盘绕在周围的空气里,叫邵一乾一夕恍然惊醒,意识到这人和自己确实不一样。
他看了看四周,走到他身边,抬起头来,颇有些依依不舍地说:“……待会儿去帮我再换个煤气罐吧,叫煤气公司送来还要给五块钱的运费,可你知道,我穷得叮当响。”
刘季文险些没跪,他啼笑皆非地兜了一把邵一乾的后脑勺,扒了西装外套转身下楼:“得了,对牛弹琴,你就这么保持吧。”
哥俩合力换完最后一罐煤气罐,刘季文拎着一个十分骚包的行李箱,背对着邵一乾挥了挥手,吹了个口哨,迈开步子走了。
他那一屋子书全都留给了邵一乾,卖废纸用。
言炎下了晚自修回来的时候,家里只有邵一乾一个人,刘季文的房间里除了没有人,什么都不缺。他自觉地去厨房热饭,把一摞百分的卷子摆在邵一乾眼皮底下,邀功讨赏似的说:“我厉害吧~”
邵一乾眼睛里忽地热气上涌,他盯着那些红色的对勾,就丝毫不加掩饰地哭了。卷子、红笔、和对勾、和奖状,都是离他太遥远的东西。
他自问早已是铜皮铁骨,耐得住风吹雨打,但总在触及这些他心所向往、却无可奈何的东西时,才知道何谓外强中干,何谓不堪一击。
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十足的笨人,一句“没有天赋”,可以毁掉所有的坚持不懈。
这种事实早在多年前就已显露端倪——永远背不熟的乘法口诀,永远算不对的四则运算。
这些端倪先发后至,姗姗来迟,终于在多年后,恶狠狠地给了他一记叫做“低人一头”的闷棍,他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虚心”,开始知道在社会上行走,需得有一技之长。
言炎看见他掉眼泪,手忙脚乱地绕过来,不知所措地站在他身前,小声道:“你怎么啦?”
邵一乾回过神来,在他背上轻拍了两下,眨眨眼,特别坦率地夸他:“你太厉害了,我都被你感动哭了。还有……刘季文走了,以后你学英语要我给你报个补习班吗?”
言炎瞪大眼睛,赶忙跑隔壁去看,隔壁的房间除了摞得整整齐齐的书,刘季文贴的座右铭揭不下来,还留在桌子上,光芒照四方:“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言炎十一岁上了初二,那一年,邵一乾在十四岁收到了一张解聘通知单。说的好听点儿是解聘通知单,说得不好听点儿,就是一句口头通知,人事部的负责人捏着他那张假/身份证的复印件,就说了一句话:“小邵啊,你给我的身份证恐怕有问题吧?”
邵一乾便十分识相地知难而退了。
网上购物平台的快速发展,带动了一大批物流公司的蓬勃兴起,邵一乾所在的物流公司在物流市场上所占的比例严重缩水,于是在第一次公司大裁员的时候,他做为“半个人”,理所当然地被踢了出来。
不过幸而他一直都没有把废品回收站彻底关掉,重新整顿一番,换个马甲又干起走街串巷的营生。
他还在工人文化宫里给自己报了一个夜校,开始系统地学习机电一类的技术知识,跳开数学、英语等义务教育要求的科目,直接开始上手学习一门技艺,学着赋予自己一门足以立足于社会的生存本领。
文化宫里净是一干年龄上能当他爸、他爷一类的老家伙,授课的老师一度以为他是来搞笑的。
等到言炎上了初三,毕业班的课业开始加紧,早读前多加了一节早自修,晚上连上三节自习。起早贪黑的学生们不容易,路上不平静,偶尔遇到个把雾霾天气,人站在马路上,看不到对面的人是男是女。
言炎的学校有个初二年级的学生被车当场撞死以后,邵一乾跟着提起一根神经,不由分说地骑自行车送他上下学。
他通常起床后,先送言炎去学校,看着他进到校门里再忙自己的。夜校的时间是十点到十二点,周一至周五,言炎晚上下课后,邵一乾先把他接回来,然后自己再去上夜校。
刘季文不在了,没有人偶尔一两句提点,邵一乾把“带着个拖油瓶的单身汉”的日子过得堪称惨不忍睹。因为言炎向来不主动问他要钱,邵一乾也想不起来给,通常是事情过了许多天,邵一乾才能想起来言炎前些天跟他说过的要参加个什么什么竞赛,日子都过去半个月了。
他问报名费是怎么解决的,言炎做出一脸为难的样子,把手一摊:“坑蒙拐骗偷。”
言炎是开玩笑,但邵一乾却不敢置之不理,他可算长了记性。他在家里床头柜里藏了五百,要言炎自给自足,他定时会补充,这才免了言炎动不动就饿肚子、动不动就借东借西的窘境。
三年何其漫长,却何其短暂,言炎终于迎来了中考。考试的当天,言炎十分邪门地开始发高烧,烧得稀里糊涂,给邵一乾紧张得坐立难安,大热天的,就跟一堆家长守在学校门口,顶着骄阳似火,心里在默默祈祷,时不时便站起身走来走去。
言炎几乎每一门的考试都是提前半个小时交卷,蔫不拉几地走出考场,烧得眼睛里全是血丝。
邵一乾什么都没说,他骑着自行车载他回去,在小门诊里陪他打针输液,回到家又熬汤,看着他一勺一勺吃完,这才掉头下楼,简直惯得言炎分不清东南西北。
他确实长大了,十五岁的时候,他开始设身处地地明白做家长的苦心,因为一干酸甜苦辣,他都能感同身受。
成绩下来那天,言炎不负所托,拖着一条半死不活的身体,居然还拿了个市状元,当时并不是全省统考,所以只是个市状元。
知道排名的时候,邵一乾嘴里正咬着个西红柿,吃得汁液四溅,啧啧称奇:“……太他妈虐了,这都能行,你这样的,叫我们怎么活?”
言炎洗了一根白萝卜咬嘴里,似乎早对结果一目了然,他口齿不清地征求他意见:“一中还是四中啊?”
邵一乾提前问过别人,一中是省排名前三甲的学校,四中只是市排名前三,所以毫无疑问:“当然一中了,这有什么可问的?”
言炎摇摇头,和他商量:“我想去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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