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思活泛,似乎猜到了什么,心里居然生出几分震惊来。
邵一乾跟言炎贫了几句,就看着陈萌问道:“吃午饭了没?”
他看过来的时候,眼神里那些随意与不耐烦都消失了,表情毫无破绽,似乎真的热情好客。
陈萌没吃饭,但他鬼使神差地点点头:“吃了。”
邵一乾简直了,客人说吃过了,他一句劝人家再加一顿的客套话都没有,拎着手里的塑料袋进入厨房,陈萌听见他十分霸道地说:“不管你午饭吃没吃,再给我吃一顿,买面条买多了,不吃要放坏了。”
言炎愤愤道:“吃了面条我肚子就坏了,你简直太过分了。”
邵一乾似乎觉得自己被褒奖了一番,四平八稳地瞎撩:“你肚子坏了拉了就好,面条坏了就得扔好吗?”
“……”
陈萌迫切地想知道他到底都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他突然抓不住任何一点多年前的邵一乾和眼前的邵一乾之间任何一点的关联。
他有一瞬间茫然——
他的“渴望”脱离现实已经太久太久,他钟情的人早已不是多年前的样子,而他还苦苦抓着印象里的幻影来给自己一个值得坚持下去的理由。到眼下,已经清晰地发现,那个支撑早已发生了质变。最叫人难堪的是,那个已经发生质变的人,依旧叫他……欲罢不能。
多年后的邵一乾……于感情太吝啬了。他的周围似乎有一道屏障,只有被他指定的人才能自由穿越,他透过他的眼底,只能看到一片轻飘飘的惊喜,和实打实的冷漠。
果然,流逝的不是时间,流逝的是人。
陈萌心尖上针扎一样疼了一下,颇为苦涩地笑了,觉得他来的时候不太对,几乎就想落荒而逃,但又可耻地抓着一些微于秋毫的希冀,尽管他也不知道他在盼望着什么。
邵一乾在厨房里躲了一会儿,把那天那个几乎堪称“深情如许”的眼神拉出来又回头想了一番,给了这个眼神一个硬性的定义——眼瘸,这才从脚下箱子里拉出一个大柚子来,回到了房间里。
几乎是瞬间,陈萌的视线就跟了过来,邵一乾心里一惊,那不是错觉!是真的!又是那种叫他浑身发毛的眼神!
他都不小了,也算得上见多识广,要再看不出这眼神有什么意思,那就真算是白活了。他瞬间就想起来小时候的事,陈萌在离开家去市一中附小之前,曾经亲了他一次,还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不过他脸皮厚,心说你爱看就看,眼睛总归长在你身上。
共同话题是个好东西,但是,并没有。
说什么?说菜市场上又涨了价钱的蒜?还是说你最近都学什么了?没话找话才会自找苦吃。
不过很快,邵一乾就顶不住了,陈萌的视线简直太直白了,他低着头扒柚子皮,不是劲儿太大把皮扒断就是扒不下来,那视线几乎都把他绕成木乃伊了。
他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抬起头来,开玩笑试图缓解尴尬:“你再看我,我只能把你眼珠子挖了。”
陈萌立马就反应过来了,他又十分含蓄地抿着嘴笑:“看你怎么了?能把你两斤肉看没?”
邵一乾松口气:“那倒不是,关键你老看我,给我看得尿急。”他顿了顿,慎之又慎,最后单刀直入,“还以为你要扑上来把我办了。”
“他知道了!”
这是陈萌第一个念头。既然捅开了,他索性也不掩饰了,不躲不闪地盯着邵一乾,似乎在催促,十分着急的模样。
邵一乾却不说话了,扒好了柚子喊了一声:“吃不吃柚子了你?磨蹭什么呢!种蘑菇吗?”
言炎一蹦一蹦地跳出来,笑眯眯的:“吃啊吃啊,我最爱的柚子~”
“这么自觉……十块钱!”
“……”
陈萌眼睛里闪过一抹光,最后眼神都黑暗了,十分无力地道:“我爷,就是老陈,要我出国,我不想去。”
邵一乾递给他两三瓣果肉,状似不经意道:“为什么不去?我以前的舍友就是国外留学回来的,前些天给他打电话,他都是二把手了。”
陈萌问得莫名其妙:“你希望我去国外?”
邵一乾觉得十分奇怪:“自然看你的意思。”
言炎不知道这两人之间的猫腻,进来横插一杠子:“不过萌子哥你肯定拧不过老陈叔叔的。”
陈萌没再说话。
说得越多只会越伤心,其实早在升学前,老陈就已经要他开始准备出国念高中了。他跟老陈犯犟,死活不乐意,多年前他跳井未遂,多年后他就选择绝食,把老陈逼得没办法,迫不得已给他办了入学手续。
但就像言炎说的那样,老陈决定的事,向来没有办不成的,他最后一定会出国,他拖不了多长时间。就是这点时间,也是他自己求来的,可是……根本没有意义,他连磨一磨洋工的机会都被剥夺了。
这一顿便饭吃得简直胆战心惊,不过邵一乾有个溜出门的借口——他该下楼去照顾生意了。
他不想知道陈萌是什么心境,他只知道那种……是不正常的,不是清清白白的兄弟情义,他宁可不要兄弟,也绝不要那些节外生枝的东西。
不为什么,说他胆小也好,说他保守也罢,他就是这么狠心。
邵一乾走后,陈萌就起身告辞,手机屏幕上一排未接来电,他回过去:“出,别逼我。”
下午言炎在六楼写作业,一直到晚上,邵一乾忙完回来,又看见了熟悉的洗脚水,不过晚上熄灯睡觉前,言炎十分惊悚地发现——
妈的家里就剩一床被子!
他开始想,九月份的夜里温度有多低,晚上不盖被睡会不会被冻成狗……
第47章 大山深处
邵一乾过晕了,刚把脚放进热水里忽地想起要上夜校,连擦脚巾都没用,拎着一双湿脚又塞进鞋里,招呼也没打一声,又风一样刮走了。
言炎还在纠结被子的问题。他没想别的,不过是临到青春期,各种身体变化来得迅猛,根本无法隐藏,他对于这些变化难以启齿,更不希望它们被旁人发现。他满心哀嚎盯着习题册,心想出门前怎么没想到这个问题,愣是半天没下去笔。
他一头雾水地看邵一乾来了又走,以为他还有尾巴上的活儿没做完,然后这小机灵眼珠子一转,给自己想了个绝好的主意——趴桌子上装睡,把剩下的都交给邵一乾,其他的就听天由命吧。
夜校周末没有课,邵一乾晕晕乎乎地赶到夜校,整个工人文化宫黑漆漆的,他才反应过来今天休息。他后脚跟在台阶上磕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知道他自己目前不论做什么都会乱七八糟。
明明心里有事,却装作若无其事,都是自讨苦吃。有了事,就得一件一件解决。
他出门没带手机,就近找了个电话亭,从衣服兜里掏出陈萌写给他的电话条,一鼓作气,打了过去。心狠的人一般都很果断,他在等电话接通的时间里也没有再三犹豫,一手插在兜里,一手扶着话筒,不急不躁。
陈萌刚躺进被窝,怀着一捧伤心事,静静地盯着天花板。手机上是个陌生号,他划开解锁,闭眼:“喂?”
“喂个屁,我是你大爷。”
陈萌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心跳加剧:“嗯?”
“你有什么话跟我说吗?”
陈萌捂着嘴,十分警觉,小声说:“说什么啊,你不都知道了吗?说我十分喜欢你,从小时候就喜欢,不愿意来城里上学是因为你,不愿意出国也是因为你,只是觉得出了国什么可能都没了……为什么又打电话给我?”
邵一乾默了半晌,一字一顿道:“好了,暂时绝交吧,等到你把你那点儿心思都倒干净了再回来,我还当你是哥们儿。”
陈萌下意识就还击:“傻逼!你当这跟倒垃圾是一个样子么?说倒就倒,哪儿那么容易?”
邵一乾似乎在电话里啐了一声:“再傻逼也是你大爷。容易不容易,你试试不就知道了?你没试过怎么知道不一样。”
陈萌“啧”了一声,被他的说法搞得有些绷不住笑:“三更半夜给我打电话,就是教我这点儿事?”
邵一乾压着舌根,缓缓道:“是。”
陈萌被这一声“是”搅得头皮发麻,眼圈蓦地红了,哑着嗓子道:“我觉得是你不对,哪怕还记着咱们小时候穿开裆裤的交情,你都不能躲我跟躲蛇蝎一样。”
邵一乾吸口气:“是我不对。”他很难相信,他会用几乎半辈子的耐心,在电话里罗里吧嗦,尽量真心实意,“我从咱们那鼻屎大的地方出来的时候,心里装的东西可多了,我们一家人,还有你,还有将来。这都过去许多时候了,你猜怎么着?这些人死的死,散的散,给我散得都不想喘气儿了,你说这一个萝卜一个坑的,现在这心里,净他妈全是坑,一汪汪全是血,云南白药贴上屁用都没有。所以你给我消停的,给我在坑里好好待着。”
“别逼我把你薅出去。”
陈萌:“你当我是萝卜?”
邵一乾:“嗯,一直是。”
陈萌把手捂脸上:“我脸上简直贴金。”
邵一乾斜身靠在电话亭的柱子上:“我只说这一遍,你最好别叫我有动手的机会,告诉你,我真的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