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力眨了眨眼,发麻的手指一掐自己掌心在逐渐找回知觉,纪宵确认了自己不是做梦后一个激灵,想,“我是看错了吗?”
站台上人烟稀少,于是吊儿郎当倚着广告牌玩手机的少年愈发惹眼了。
纪宵先是看清了他的装束,又想,“他不冷的吗?”
还是圣诞节那件藏蓝色大衣,从上到下都单薄得一阵风都能刮走,还好加了一条围巾。大约放假没修剪过,头发长了些,细碎地遮住了耳朵尖,侧面线条颇为温和,带着点没长开的青涩,却已经有了日后锐利的雏形——
是楚澜。
纪宵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态,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停在了楚澜旁边两步远的地方,好似许久不见他……其实也就一个多星期。
这时一阵西北风扑面而来,纪宵清晰地看见楚澜缩起肩膀,把手揣进兜里,脸埋在围巾中,然后侧头望了望公车来的方向,皱起眉。
他组织了片刻的语言,突兀地说:“楚澜。”
听见自己的名字,那人扭过头,没什么表情。纪宵看着他冻得有点微红的鼻尖和一双亮晶晶的眼,突然尴尬地想,“万一他其实不认识我怎么办?”
“是你。”楚澜的声音打断了纪宵兀自的胡思乱想,他瓮声瓮气地说完后,又点点头算作和他打了招呼——大约实在太冻人,他觉得张嘴都会被灌风。
可他记得我。想到这一层时,他被冻僵了的思维迅速地活泛起来。纪宵于是得寸进尺地蹭了过去:“你在这儿干嘛呢?好冷啊。”
楚澜的下巴朝路上轻轻一扬:“等车回家。”
纪宵:“是啊,今天三十了嘛……你怎么跑这边来?”
楚澜:“坐车坐过站了。”
纪宵:“……”
他有点想笑,但拼命地忍住了,楚澜无语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解释。
冬天的公交车中多少温暖些,如果坐的站多,当然很容易打瞌睡。纪宵表现出一万分的理解,连忙问道:“那你家住哪个区,这边都快到城边了。”
楚澜说了个地名,纪宵的嘴角实在绷不住翘的老高。那地方虽然在市中心,听上去离得不远,可和此间只有两班公交车能够到达,细细算来如果因为坐过站的话,楚澜大约是真睡着了。纪宵的表情扭曲,对方始终含着一点无奈,没生气,可也不说话。
气氛不至于冷凝,纪宵很快调整了表情,诚恳地说:“难怪我突然看到你,我家住这边——哦,你的车来了。”
楚澜抬眼一瞥那公交的号牌,对他说了声谢谢,礼貌得近乎疏离。
公交车停在他们面前,楚澜上车前,纪宵突然前言不搭后语:“诶楚澜,新年快乐——那什么,反正大年三十了,提前讲。”
一只脚踩上了车的少年闻言偏过头,虽然表情变化不大,但眼神分明柔和许多,起码不再结了一层冰似的看着难受。楚澜天生上扬的唇角让他说话时怎么样都像在笑,纪宵以为他就这么一回头,仍旧待在原地目送。
就着公交车微微的轰鸣,楚澜突然说:“新年快乐,纪宵。”
他回过神时,公交车喷了一屁股灰烟欢乐地向前奔去,而路口的红绿灯换了一茬又一茬。纪宵抬手捏了把睛明穴,温热的手指和冰冷的皮肤接触,对比鲜明。
“不仅记得我这个人,还知道我的名字。”纪宵一步三跳地蹿进自家小区大门,乐呵呵地与门房的保安打了个招呼,整个人都沉浸在无边的喜悦中。
也许楚澜那平淡无奇的两个字真有魔力,纪宵连带着觉得年关都好过了不少。
他们家人少,两边亲戚鲜有串门的。纪宵的外婆本来打算来一起团年,后来临时被小姨接走,最终坐到桌边的仍旧是平时吃饭的一家四口。
年夜饭比平时多了几个菜,做的火锅,方便而且不容易凉。锅底在商场买回来的连锁牌子——纪楠的手艺其实不算好——五花八门的肉菜浸透了,闻着一股香味。房子里开着暖空调,若不是各怀鬼胎,看上去也算心平气和、其乐融融。
邱榆和纪宵刚好对着坐,他自知邱榆虽然嘴上不说,心底仍旧嫌弃自己,自觉地不去招惹她,只埋头吃饭。
他不挑食,夹到什么就吃,本以为能够安然无恙地度过,邱志军却先跟他说了话。
听到自己名字时,纪宵不可思议地抬起头,仿佛有点受宠若惊。他的疑惑看在邱志军眼里就成了鹌鹑炸毛一样,那中年男人眼观鼻鼻观口,平常地说:“开学你要申请住宿了吧?我听说下学期开始你们学校有晚自习了。”
邱志军在教育部门上班,算是公务员,得知这消息不奇怪。
纪宵于是点点头:“要报住宿的,太晚了回来不方便。”而且和同学一起自在些,他的后半句被自己咽了下去。
邱志军脸色微微松和,破天荒地给纪宵夹了块排骨:“行,住宿的话学习氛围也好。看到你成绩单,好像分班考得还不错吧?”
纪宵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开始关心半路儿子,只得问一句答一句:“就那样,之后应该念文科重点班……我之前跟妈妈说了报的文科。”
邱志军只皱了下眉,说道:“这种事么,自己感兴趣最重要,选文科还是理科只要你喜欢就行了。纪宵啊,其实是这样,前几天你姐姐说不想在国内念大学,高中毕业之后打算出国,我和你妈妈商量了一下,以后可能就照顾你少一些了。”
纪宵一愣,手差点直接伸进了火锅里。
其实这话说得着实委婉,邱榆出国和他受不受看重完全是两码事。邱志军和纪楠工作都是铁饭碗,吃工资的生活,供小孩出国也不困难。而比起纪宵,邱榆的成绩可以说惨不忍睹,重点大学是没戏,出国镀个金回来再安排工作也容易。
本来与他无关,可邱志军现下说这话的意思,纪宵稍微一思考就能明白。
无非是“以后对你咱们就爱管不管了,你好自为之吧”的扩句,褪去那些客套的寒暄,纪宵想,他们到底还是有点排斥自己。
火锅突然变得索然无味,而他依旧懂事,没表现出任何会让人为难的行为,点点头说好。这餐年夜饭的小插曲没有影响整体的氛围,纪楠紧张观察,可纪宵之后无比正常,甚至吃完后收拾了自己的碗筷,礼貌地道了声“你们慢慢吃”。
直到反锁了房间的门,纪宵才没来由地有些郁闷。
因为被发现的日记,他从此在这个家里就是无关紧要的局外人。
他一时半会儿无法从这种“多余”的愤懑中解脱,放在床头柜的手机“嗡”的一声,接着震动不停。
此时21世纪刚刚迈过第一个十年的门槛,智能手机还没来得及大众化,各式各样的品牌也不算普及。信息交流织成的大网不至于无孔不入,而普通的青少年也不能预知仅仅两三年,这变化就会翻天覆地。
纪宵用的手机是最简单的一个直板机,功能有收发短信、接打电话、听音乐和聊胜于无的浏览网页以及玩一个叫做Doodle Jump的小游戏——操控黄鼻子绿裤衩的小人往上跳,纪宵还挺喜欢的。
他坐到床沿接了电话,没好气地说:“辛恩,怎么了?”
那边少女的声音很是喜气洋洋:“没什么,跟你说新年好!待会儿12点怕打不进电话!”
纪宵笑了:“发短信也行啊。”
翟辛恩立刻奋起反击:“短信无法传达我的问候嘛。出柜儿童这个年好过吗?假期打算去哪里玩呀?”
纪宵发愁地说:“也就那样,假期我找了个老师补习英语,应该不出去了。”
翟辛恩“噢噢”了两声,又和他找了其他话题。一通电话东拉西扯地打了快半个小时,翟辛恩那边好像父母催,她才恋恋不舍地挂掉,跟纪宵说:“那就开学见啦。”
和她聊天心情变得好多了,纪宵带着点笑意说:“好的,开学见。”
挂掉电话后,世界好像又剩他一个人了。纪宵翻着通讯录,好整以暇地给几个平时玩的不错的好友发去新年短信,又开了电脑挑了部普通美国大片看,中途出去若无其事地洗漱完毕,等到十二点,往被窝里一卷就睡了。
大约是旧年的最后一天见到楚澜的缘故,新年的第一个夜晚,纪宵做了个美梦。
五中的寒假放的时间不长不短,刚好卡着正月十五报道,而住宿的学生更要提前一天。而纪宵上学的校区是老校区,因为历史悠久位于市中心寸土寸金的地方,扩建不能,床位有限,每个学期新登记的住宿名额就少得可怜。
纪宵这次提早打了报告,在上学期末就找到新班级的班主任,从源头上搞定了学生宿舍自己的床位。
他谢绝了邱志军要帮自己搬行李的要求,自己打包了从商场新买的床垫,一路捆在硕大的行李箱上,愣是坐了近两个小时公交车,优哉游哉地晃荡到学校。他难得地觉得没那么气闷,仿佛淤积一整个寒假的沉默刹那间烟消云散了。
纪宵终于承认,他果然还是不喜欢在家的……纵然纪楠尝试着表达某种理解,可她对自己要是真的疼爱,怎么会顺着丈夫和继女一样不闻不问呢?
他拖着箱子,先找后勤处领了宿舍号,拿着单子缴了费,独立自主地到达即将在未来两年半中度过大部分时光的宿舍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