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是异想天开了,不然怎么就觉得楚澜那四个字里带了点笑意?
之前校道上彼此尴尬得不行的经历好似被两个当事人默契地选择了遗忘,就如同它随着逐渐吹面不寒的杨柳风一起飘散天边。
纪宵看得出,楚澜应当挣扎过,但扔选择握手言和,于是就和楚澜一起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他们岌岌可危的友情。仿佛那是个潘多拉的魔盒,不打开时世界和平,一旦戳破了窗户纸,还不知要面对什么妖魔鬼怪。
他经历过楚澜一言不发的冷暴力,短暂地收敛了自己全部的旖旎心思,乖顺地退回“朋友”的合法合理范围,和楚澜一道揣着明白装糊涂。
若干年后,被翟辛恩知道了高三最后日子诡异气氛的来源,女生狠狠地“啧”了一声,点评道:“都是吃饱了撑的!”
纪宵哈哈一笑,毕竟他没有预测未来的能力,又如何知道当年自诩聪明隐忍,实则是在作茧自缚呢?
高三最后一次模拟考试在四月中旬,由于高考的越发临近,这次测验并没有在学生中激起多么大的水花,如同平时每天做的卷子一样,麻木地写完了。
成绩出来后,重点班旋即陷入了老师挨个谈话的喝茶时间。
楚澜没能看久一点樱花,就被小迎春叫到走廊上——老师总显得比学生更担心高考,于是在教室外按了套桌椅,方便时时刻刻关注心理状况。
楚澜往小迎春旁边一站,略低下头:“肖老师。”
“这次你考得相当好。”小迎春把一张成绩排行单铺在桌上,楚澜瞥了眼,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全班第二的位置,他“嗯”了一声,目光扫过排名,发现纪宵在十三位。无功无过的位次,和他前几次测验都差不多。
“……平时大家做题都很努力,现在这个时间基本上已经算是稳定下来了,高考只要不出意外,你应该会有很不错的成绩。”小迎春唠叨了一通,话锋一转,突然道,“不过楚澜,你高一高二都是学生会干部……咱们班现在有好几个省优干的名额,这几天就要报上去了。你成绩好可能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但老师认为,加分这种事还是很稳妥的。高考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了,你说呢?”
楚澜一愣。
小迎春的意思他明白,有几个名额,他当过干部成绩又好,理所当然的是首选。锦城是省会,五中是名校,听上去好像没什么不妥。
可他又说不出地觉得不太舒服,其中关节,他始终想得多了。
见他长久地不答话,小迎春疑惑地问:“……楚澜,是有什么问题吗?”
楚澜到底没问出大逆不道的话,只摇摇头:“肖老师,您还是把这个名额给其他同学吧,我不太需要这个加分,而且我觉得凭加分上大学,听着……不太好,是我自己的问题,和您还有其他人都没关系。”
这也是他的心里话,听上去十足的楚澜风格。
说得更难听些,楚澜是看不起加分的。
他自小顺风顺水,没在学业上栽过跟头,也不需要特权来证明自己。在学生会打酱油似的两年也能让他评优干,估计明里暗里会有无数的人不服,楚澜纵然不在乎这些“不服”,说到底仍旧是嫌弃。
他家境优渥,于是理所当然地觉得未来的前途能够靠自己,任何的加分都会成为人生中算不得污点的一块黑印子,不上不下地吊在那儿,膈应得慌。
用樊繁不怎么客气的话说就是“已经身为特权阶级还装白莲花,阿澜你做人不要这么自打脸”。
小迎春深知楚澜性格拧巴,看他说得坚决,把劝他的话都咽了回去。
她又提点了一些老生常谈后结束了这次并不成功的谈心,挥挥手:“你把纪宵叫出来一下吧。”随后状似意犹未尽,当着楚澜感叹了一句:“纪宵这个孩子,太让我操心了。”
不爱多事的楚澜却停下,眨了眨眼:“他怎么了吗?”
小迎春宽容地笑笑:“纪宵啊,感觉有点眼高手低。他成绩不能说不好,但就是悬吊吊的,上次班里不是办那个‘第一志愿’吗,后来我和他有次聊天,他说想考F大……哎,他这个水平,要上F大还是有点悬。你们有空也帮我劝劝,有理想是好事,但高考怎么能当儿戏,还是稳妥点。”
楚澜不知道还能怎么劝,他觉得别人自己的决定任何人都不该插手,又不好当着老师的面反驳,于是匆忙一点头,回了教室。
等纪宵一脸茫然地挠着头发出去,楚澜用墨水笔抵住下巴,在脑袋和桌面之间撑出了一个不伦不类的“顶天立地”,突然福至心灵地想起了什么。
好像当时那个大家调侃助兴用的简短班会上,楚澜说的第一志愿就是F大。
墨水笔“啪嗒”一声倒下,顺着桌面骨碌碌滚出好长一截距离,然后不情不愿地摔下了桌子。楚澜揉着刺痛的下巴,皱起了眉。
中午本来楚澜习惯了和纪宵一起吃饭,这天他却被姜星河提前拎走。楚澜盯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又联想到姜星河那异于常人的性取向,脸上不知不觉浮现出了憋屈。
“阿澜吃饭吗?”翟辛恩先是随口一问,然后被他似乎要把墙面戳出一个洞的目光吓到,问他,“你这是在仇恨谁啊?”
楚澜如梦初醒,从善如流地搭下眼皮:“没事,走吧,请你改善伙食。”
高三生有办出入证的特权,虽说五中外头濒临市中心,但学生们最爱的依然是重油重盐的苍蝇小餐馆。改善伙食指的是走出一条街,有家相对干净的港式茶餐厅,翟辛恩一听楚澜有意请客,立刻兴高采烈地背叛了革命,把刚才的奇怪抛在了脑后。
饭点遇到排队,又磨磨蹭蹭地吃完回学校,午休时间都过了一大半。
楚澜不习惯在教室睡觉,想了想,仍然同辛恩告别,决定去宿舍打个酱油。
午休时间大部分同学都会抓紧小憩,楚澜走到宿舍门口,听到了隐约的水声。他推门而入,狭窄的洗手台前纪宵正在搓衣服,楚澜往门框一靠,见那人转过头来。
起先虽然恢复正常,到底都是在有别人的场合。现在四下安静,除了水声偶尔轻轻地撩起一波响动,只剩下呼吸声。
纪宵面色如常地转回去,把校服白衬衫展开,平静地说:“刚看到你挂在衣柜前的外套,我拿来一起洗了。”
楚澜:“我……”
纪宵飞快地打断他,好似生怕楚澜受不起他的好,下一秒就会把那件湿漉漉的衣服拎起来:“别跟我客气,不就一件衣服么。”
楚澜:“……我兜里有钱。”
纪宵的动作停顿了一会儿,等回忆起了楚澜说的是什么,他满头黑线地又看向楚澜:“你那一把毛票我放在桌上了。上哪搞那么多一毛两毛?你是打算积少成多吗?”
楚澜反驳:“是为了化零为整——之前买酸奶找的,反正存着。”
没头没尾的对话看上去倒是很平常,楚澜没质问纪宵怎么突然帮他洗校服,纪宵也懒得辩解理由,让往事随风而去。只是楚澜没回自己床位边坐,硬是守在狭窄的门口,随后又跟着纪宵去阳台晾衣服,收拾完一切,才心平气和地试图挑起话题。
“今天中午去吃什么了?”
纪宵一笑:“查岗?”
楚澜闻言立刻翻了个白眼,身体力行地表示自己“不屑”。他心头当然有一点疙瘩,那也是在和姜星河暗中过不去,只是纪宵现在偶尔越界的玩笑话听着却没那么刺耳,所以楚澜索性装傻充愣,当作自己听不懂。
纪宵见他沉默,不打自招道:“他找我有事,本来后来说给你提一下,但是没带手机,他又没你号码。反正就是一顿午饭。”
楚澜一挑眉:“我问你吃了什么,你提姜星河干嘛?”
全然好整以暇的姿态,他唇角上扬的弧度看上去像只志得意满的猫。纪宵耸耸肩:“我随口说几句,快上课时间了——去教室么?”
笨得很的聊天,两边都各怀鬼胎。而纪宵却敏锐地感觉到楚澜在向他示好。
楚澜这个人实在很矛盾,一方面他心高气傲得十分欠揍,把普通同学都当傻逼看,另一方面他对朋友又掏心掏肺,有话就说,有求必应。这种好与通俗的温柔不同,来得沉默又尴尬,楚澜根本不会委婉地表达自己,于是直眉楞眼地把想说的话、想送的礼物都一股脑儿地塞到对方手中。
他心知肚明纪宵无疑对他有好感,先入为主地觉得自己亏欠纪宵十二万分,所以就格外地关照——“你今天去哪儿了”“怎么不跟我一起了”,他大概自己都没意识到这话中隐含的在意简直令人浮想联翩。
纪宵哑然失笑,顿觉楚澜实在是太可爱了。
可想到这日子几乎成了分别前最后的“蜜月”,纪宵又忍不住唉声叹气。
中午姜星河约他去吃饭,真没楚澜想得那么多,只聊了志愿和未来,他颇有些迷茫,再加上近来由于取向曝光压力很大,于是只能找纪宵。纪宵与姜星河是真正意义上的同类,再加上以前也算熟悉,聊起来很容易无话不谈。
姜星河和楚澜其实很有些相像,同样都是天之骄子,用鼻子看人的优等生。而他又比楚澜更加放肆,说话也从不顾他人的心情,是个各种意义上都不讨喜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