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月不寐,凄寒的月辉照透窗户,将窗栏的影子清晰投射到病床上,谢正衍感觉薄被变得沉重,如同戴上了冰冷的铁枷。室内悬浮着幽蓝的月影,只有铁门的小窗户渗出一团暖黄的光,走廊上此刻已经无人了,临近几间病房里却仍有响动。
三天相处,谢正衍已基本摸清这些邻居的习性,左侧有个人喜欢光着脚原地踱步,踩踏得非常有力,咚咚的振波能传递出老远,并且不论医护们怎么喝止阻拦,只要一有机会他就执拗地贯彻这一举措,仿佛是在用脚步丈量一座未知空间。
右侧病房住着一个妄想症老人,他把骂人视作生命中唯一事业,每天从清早孜孜不倦骂到深夜,中间少有停顿,操一口叽里咕噜的温州话,语速一快简直鬼话连篇,相信没几个人能懂,不过除了戕害旁人听觉也没多大坏处,医护们也就纵容他自得其乐。
跟他异曲同工的是住正对面的女青年,不知因何染上林黛玉的弱症,习得孟姜女的特技,那眼泪竟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大凡流泪总得来点声韵伴奏,这位泪水既丰,哭功自然非同凡响,几乎把普天下的哭腔囊括在内,时而婉转低泣,时而高亢嚎啕,哭声穿云裂帛绕梁三日,谢正衍若非身陷囹圄,真想去讨教几招配哭戏的技能,想必会受益匪浅。
幽闭的环境,诡异的氛围,长久居住正常人也会精神错乱,估计谢正兴的用意也正旨于此,想把他囚禁在精神病院,让他这唯一的财产争夺者、犯罪指控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萎落,那样就能促成自己野心,销毁自身罪行,逃出法网,逍遥自在。
不能让他如愿!
谢正衍捏紧床单,镇定剂也无法降伏的愤怒在体内东驰西骋,冲到嗓子眼时有如薄刃划喉,他立刻伸腿狠狠踢了记被子,以示踢打那监押他的无形枷锁。
少少地宣泄一番,他腾出思路做周全考虑。三天了,最担心的还是福子,幸亏出门时偷了个懒,把装狗粮的袋子搁在了狗槽旁边,相信它饿急了会抓开来吃,碗里也有足够饮用几天的清水,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可是它一个人呆在那座大房子里,长时间无人陪伴,也是场要命的煎熬。再过两天保洁公司会按例派人去打扫卫生,如果看到福子在家随地大小便,应该能发现异常通知容川吧。不,容川习惯每天与他联络,三天杳无音信,说不定已有所察觉,正派人四处寻找。可是他不知道自家情况,人又远在海外,想在短时间内取得线索,怕是不易。所以,与其被动的等待营救,不如积极设法自拔,毕竟能多争取一分希望。
他已筹划好出逃方案,准备今夜动手。
医院规定,每晚10点要让病人在临睡前服一次药,谢正衍等的正是那一刻。当他的眼睛完全适应黑暗时,紧锁的铁门吱呀开了,负责照看他的小护士进来做当天的收尾工作。他赶在她按开电灯时请求。
“别开灯!……我好不容易能睡着,见了灯光也许又失眠了。”
这小护士心眼不错,听他腔调可怜便体贴地依了,就着走廊上的微光摸黑进来送药递水,谢正衍慢慢爬起来,动作显得特别吃力,虽然一半是装出来的,但受了三天监、禁和药物腐蚀,他的关节确实不如往常灵活,也不知道能否执行这虎口脱身的任务。
小护士好心地扶住他,侧身坐在床沿上以便他能够依靠,这样身体的重心移到了床上,谢正衍趁她侧身去拿水杯,猛然狠推一把,小护士把持不住平衡,撞翻托盘摔出去,水杯的碎裂声和她的尖叫并响,令隔壁偏执狂的踏步声、温州老头儿的叫骂、对面女青年的哭声同时相形见绌地哑了,谢正衍就在这千钧一发间跳下病床夺门而出。
走廊上光线昏黄,但他被黑暗麻痹的双眼仍感到尖锐的刺痛,突然由仰卧改换到直立奔跑,血液来不及传输到头部,眩晕也成了一道绊脚绳。可是这些都不能阻挡他前进的脚步,此时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指令:逃!逃!逃!短暂的停留都足以致命,必须把自己变成一艘顺风的快船,一支离弦的响箭才能甩掉吃人的漩涡飞向生机。
也不知道老天肯不肯给他足够的时间,身后已响起小护士恫恐的喊叫,他行迹败露,稍后那刺耳的叫喊将因更多人声的加入汇聚成沸反盈天的喧哗,白衣的狱卒们会手持针剂绳索赶来追捕,把他羁押到更严密牢固的囚笼里去。
逃!逃!逃!
谢正衍眼耳鼻舌身意都紧扣这个字,好像那是生命中唯一的使命,世间所有奥义都倾注于此。他竭力狂奔,宽大的衣摆被吹得向后胀起,酷似一张逆风的帆,赤、裸的双脚踩过冰冷的水泥地,流下一个个滚烫的足印,却感到透骨严寒,没意识到自己衣衫单薄,反而怀疑地板下潜伏着吸血的妖怪,他在玩命的奔跑中不断失血,明明从事着剧烈运动,体温反而持续骤降,赤身裸体般冰冻。
跌跌撞撞窜下三层楼梯,他如愿地看到进出医院的大门,那一瞬间简直像《出埃及记》里摩西看到红海上的求生通道般欣喜若狂,这扇门外就是自由,他的希望他的人生全在门后,现在已近在跟前,一伸手就能够到了!
他箭步飞扑,使尽浑身力气,如同腾跃的鲤鱼撞向那道预示飞升的龙门。
巨响过后,大门严丝合缝魏然据守,可怜的鲤鱼未能化龙而去,这一跌直接跌到了刀俎之间。
那扇门上上下下共有五道铁栓,十个壮汉也休想撼动……
第74章 脱困
这次被捕后,黑暗主宰了他的世界,等镇定剂失效,他的眼皮已被眼罩紧紧捆扎,无法睁开,身体也正遭受同样待遇,几条束缚带牢牢缠定四肢,不给他一丁点挣扎的余地。他自觉是一头待宰的羊,刚一张口,便感到嘴唇上胶布的力量,吼叫死死堵在咽喉里,几乎酿成爆炸。
失去对光线的感知,周围又动静全无,意识彻底陷在无孔不入的暗砂里,与世隔绝。他判断不出自己昏睡了多久,等惶迫引发的激动慢慢平息,肠胃开始发出饥饿信号时,才能通过生理机能的反应猜测现在是后半夜或者早上。心想,以前看小说,疯人院会将不听话的病人关禁闭,自己强行出逃已触犯这里的条例,必然免不了惩罚。只是不知道目前的状态是受罚中还是正在为受罚做准备,假如是后者那可糟糕得很,不知道那些人会用什么法子施行折磨。
他一面恐悸一面自思:此番失败,逃脱的希望越发渺茫,搞不好真会长期困在医院。这种地方多呆一秒都是对精神寿命的极大折耗,纵使日后能够获救,只怕届时已被折磨出毛病,出去也是半个废人,还能有什么作为和指望?可见人的命数自有天定,不能有分毫篡改,像他这种薄命人,虽说一出生就在苦水里泡着,跌跌绊绊倒也长大成人,偶然机缘巧合遇到容川,又阴差阳错受他眷顾扶持,满以为命运已现转机,却不料曙光微露就遭此大难,说明他生来不配享福,稍微多一点福禄便承受不住,老天都要出来打劫。
如此这般悲苦连天地哀伤忿痛,许久后不远处响起门锁转动的声音,跟着进来两个人,听脚步一个笨重一个轻盈,估计是一位男医生领着一名女护士,接着就听二人说话,果然是负责治疗他的医生和先前出逃时推倒的小护士。
只听那医生吩咐小护士准备注射,又不知启动了什么仪器,空间里回荡起一阵滋滋的电流声,谢正衍听得汗毛倒竖,仿佛有一条毒蛇在耳边呲呲地吐着信子。
小护士走到近处,在他身侧放下一只铁托盘,里面不知名的瓶瓶罐罐发出短暂的碰撞声,更加深听者的悚讋。
“陈医生,我看病人已经安静下来了,可以不用电击疗法了吧?”
小护士语带求恳,很不忍心的样子,医生的回答却冷酷坚决:“他情绪波动大,随时可能再失控,而且已经出现暴力伤人的情况,不加以控制还会制造别的危险。”
“我就是擦破点皮,也没怎么着。”
“那是你运气好,要是下次他手里拿着凶器,或者别人没你那么走运,出了大乱子谁负得起责?再说他的家属也强烈要求治疗,不然电击术那么贵,医院也不会免费给病人做。”
这对话真比得上当年日本鬼子的枪炮声,尚未击中目标已先吓死一群胆小的,谢正衍书籍阅读量大,涉猎了不少冷门学说,知道电击疗法的粗浅原理,更对该疗法的副作用印象深刻,除治疗过程痛苦须注射肌肉松弛剂外,还极有可能造成抑郁、休克、习惯性呕吐和记忆力减退。媒体曾报道有的病人在接受治疗后性格大变,甚至精神异常自杀身亡,舆论给出的评价也是“残忍、荒唐、惨无人道、侵犯人权的伪医学”。他若是接受了电击,多半也会落到不傻即疯的下场,谢正兴使用这恶毒的手段灭口,其丧心病狂已不足以用“狠心”来形容了。
想到这里魂魄俱消,电流尚未接通,他的百骸已像触电般颤栗,喉咙里呜呜作响,眼缝热热地飙泪,可恨全都消融在胶布眼罩上,不能叫人看清他的慑惧,但即便叫他们看得清楚分明也无济于事,小护士的针尖已扎进他的手臂,转眼就要往里推送针剂,他惊急之下,一口气喘不上来,几乎窒息。说时迟那时快,房内突然闯入一个女人,冲他们高喊:“陈医生,黄主任叫您先别忙,卫生局的林局长打电话过来,说这个病人有特殊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