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正衍报仇决心十分坚定,虽病体未愈,也想尽可能调动舆情为相关部门施压,和容川商议后从申请采访的媒体中挑选了两家最具影响力的,受访地点就在容川家对面的咖啡店。由于谢正衍连日遭罪,声音嘶哑走样,拍摄时又背对镜头,因而没有任何顾虑,有问必答,答必详焉,把谢正兴的身世背景,此次作案的动机目的原原本本叙述一遍,并表示已向法院提起诉讼,誓要为自己和遇害家人讨回公道。
休息两天后他在容川陪同下去殡仪馆领取父亲和奶奶的尸体,送往火葬场焚化寄存,户口本上一下子少了两个人,另有两个犯案在押,家破人亡莫过于此。谢正衍哀痛之余想起龙虾店的债务和伙计们的工资尚未清还,便拿出父亲生前给他的四十万来料理,全部款项一气结清共计18万6000元。此外店铺房租一向按年支付,每年5月到期。房东跟谢家打了十几年交道,不能不记情,说:“每个月房租两万六,多缴的3个月我可以退给你。但你要是把铺面转让出去,至少能收20万转让费,比三个月房租多多了,我建议你现在挂个转让的牌子,转出去了通知我,我马上还你剩下的租金。以后的房租我还要重新跟那个租客谈,肯定要涨价,不会像租给你们家那么便宜了。”
谢正衍不懂商铺租赁行规,行事又匆忙,假使房东不吭声,算还房租后自行招租就能白捡这20万转让费,这一提醒堪比拾金不昧,无疑是大大的善举。谢正衍再三感念,想到既然还有十数万的转让费可拿,就再向每位工人发放5000块,然后请大家去酒楼美餐一顿。一来当做年终奖金,二来这些工人绝大部分在店里工作多年,个个老实本分勤快认真,一朝散伙,做东家的总得有所表示。
他一经手就让工人们尝到了在谢天佑廖淑英手下从没尝过的甜头,众人感动感伤,都说他父母瞎了眼,放着真正的孝子不疼,去疼一条白眼狼,可惜了这家十年口碑的老店,生意这么红火竟要被迫关张,纷纷劝他当老板,把店继续开下去。谢正衍此时无心也无力承办此事,谢过众人好意,劝他们多加珍重各奔前程。
最后陪他回店里张贴转让告示的是阿水公,老人家站在白生生的卷帘门前望着招牌上“聚福龙虾馆”五个烫金大字看了半天,几次抬脚都舍不得走。谢正衍知道他在店里掌勺十年,从花甲干到了古稀,对这家店的感情非同一般,临别在即难免眷念,应该拿别的话茬一下,免得他多余伤怀,便取出一个装钱的信封递过去。
“阿水公,这是桂嫂的工资和奖金,我没能联系上她,拜托您帮忙转交一下。”
阿水公叹气:“她觉得自己把你害惨了,没脸见你才故意躲着不来。不过你哥那事她说了一定会帮你作证,在律师那儿留了电话,到时随叫随到,让你放心。”
谢正衍忙说:“这不是她的错,她也是没想到啊,请您替我劝劝她,叫她不用内疚,我一点不怪她,她肯帮我出庭作证,我感谢她还来不及呢。”
阿水公拍拍他的肩膀:“你这孩子就是厚道,可惜没遇上好运势,希望以后能够顺顺利利,也算老天对得起你这份善心。”
谢正衍又问老人今后如何安排,阿水公说有几家餐馆想请他过去,但他没答应,他身子骨还硬朗,可脾气已老得拗不动了,去到新环境跟新人打交道恐怕磨合不了,准备安安心心回乡养老,但又怕做活儿做惯了一旦停下来人会闲出毛病,心里也很怅然。
“小衍啊,我以前跟着你父母一手一脚开店,亲眼看着这家店从一个小门脸做大做火,变成如今100多平米的大铺子,在上海数起小龙虾,谁不提‘聚福’谁就是外行,这么大的名气这么好的生意居然歇业了,谁听了不可惜?我是岁数太大了,要再年轻十岁,肯定接手来做了,现在只能说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他说话时紧盯着谢正衍,话中含意犹如湖底的气泡接连浮出水面,谢正衍不敢接应,垂头抱歉:“对不起阿水公,我不是做生意的料,而且这会儿也没精力干别的。”
阿水公点头:“我知道,现在你身上还担着两件官司,专心忙你的吧,反正你爸妈早去工商局注册过商标,这块招牌永远是你们家的,谁都抢不走,等以后有了心思,想干这个,再重新把店支起来。到那时,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干得动,一定回来帮你。”
老人家说完向他辞行,谢正衍坚持送到地铁站,分别时阿水公又从衣兜里掏出一颗水果糖递给他,咧嘴笑了笑,模样跟十年前差不多,就是两排牙齿已像年久失修的篱笆疏落了。谢正衍触景伤情,心想父母为人皆属下品,遇到的帮工竟是这么的忠厚善良,辅佐他们成就事业,从一无所有混到家财万贯,老天爷真的够优待他们了,可他们不懂惜福,非要自造恶果自相残杀,到头来一个利刃穿心死于非命,一个身陷铁窗生死未卜,正是木朽虫生,墙裂蚁入,逆风点火火烧身,顺风行船船易翻啊。
他一伤感便忍不住流泪,又想到容川近日为自己劳神够多,再当着他的面露出愁苦相更要害他操心,就在街上痛哭一场,找个水龙头冲洗干净才慢慢散步回去。
到家时容川也刚从外面应酬回来,两个人前脚跟后脚的进了门,容川先拉他坐下,说自己后天要回西安,让他跟着一块儿走。
“你大哥和你爸妈的案子都要等年后才有进展,你一个人留在上海举目无亲的太冷清了,不如跟我去西安,好歹有人作个伴。”
一般恋人间都得等关系深入稳定以后才会相互邀请回家过年,谢正衍跟容川交往了一段时间,可心理上仍缺乏代入感,他太自卑了,潜意识里觉得不配跟容川相恋,容川也没有对他表示过强烈爱意,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更像宠物与饲主,难民和慈善家,即使在亲近时也像隔了一层,做不到胶漆相投随心所欲。听他如此计划,不禁慌促:“我跟你回去你家里人不奇怪吗?”
容川说:“你住在我的公寓里他们又不知道,我爸妈现在基本不管我,过年期间阿姨也放假,没人上我那儿去。就算他们发现了也不要紧,我就说你是来西安旅游的,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接待外地朋友,保证没人过问。”
“可是你要陪家人过年,我去了也还是一个人啊。”
“我白天出去应酬,晚上回来,顶多除夕夜在爷爷奶奶家陪老人守岁,其余日子都不在外面过夜。”
“我跟你回去,福子怎么办?它不能上飞机火车,托运又不安全,坐长途巴士人家也不许带狗呀。”
“这还不好办,我开车载你们回去。”
“上海离西安一千多公里呢,开车至少十几个小时,那样你太辛苦了。”
“没事,我都想好了,这次回去会经过洛阳,那边名胜古迹多,多半都是你喜欢的,我们就在洛阳玩两天,到西安刚好是大年夜。”
谢正衍没想到容川已做出这么贴心的安排,又感动又腼愧,依然羞于劳扰,又脱口说出一个:“可是……”
容川一把捏住他两边脸颊,嬉笑埋怨:“别可是可是的,都搞成口头禅了,总之我绝对不放心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你不想去洛阳,我们就换地方,反正沿途要经过很多城市,像南京、徐州、开封、郑州也是历史名城,到时挑你感兴趣的玩,好不好?”
他半强迫地游说,似乎在行使男朋友的权益,温柔而强势地勒令谢正衍服从调度,谢正衍本就舍不得分离,见容川先帮他打消了种种顾虑,再扭捏作态未免太装蒜,于是当场依了。
他们各自花了一天时间为出行做准备,隔天一早驱车出发,沿沪陕高速公路一路西进,傍晚抵达洛阳,市内的星级酒店不准宠物入住,好在容川提前预订了一家环境优质的温泉旅馆,位置靠近龙门景区。旅馆按古典园林风格修建,此刻假山楼台银装素裹,大大小小十余个温泉池里泉水叮咚,暖雾缭绕,恍如仙境一般。可惜谢正衍害羞得要命,死活不肯和容川一起泡温泉,这份享受也只好作废。
次日他们抱着福子游览了龙门石窟,参观了白居易墓园,下午来到千年古刹香山寺。福子玩了大半天已很疲倦,眼皮一搭一搭只想睡觉,气温也越来越低,不适合再让小狗呆在室外。容川认识寺里一位老和尚,领谢正衍前去拜望时就把福子寄放在他的禅房里,二人再去别处参观。
一离开老和尚的禅院谢正衍便忍不住惊叹:“你交游太广了,佛门中都有熟人。”
容川笑道:“我哪儿有那么大的缘法啊,都是托我奶奶的福。”
原来那位方丈年轻时也是位青年才俊,和容川的祖母是大学时的好友,毕业后在科研单位任职,文、革时期遭受迫害,住过牛棚睡过猪圈,劳、改犯、农场苦力、掏粪工什么都做过,平反时已看破红尘,就在这香山寺落发出家。容川小时候每年都会陪祖母来这里烧香,一来二去也成了方丈的小朋友,但也已经五六年没见面,这次看老人仍耳聪目明身体康健,心中十分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