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寺庙的香火很灵验,尤其是后山有一座佛塔,功德特别殊胜,朝拜它就和朝拜五台山、普陀山等圣地的功德一模一样,我待会儿就带你去拜一拜。”
谢正衍听说到后山还有一个多小时脚程,担心天晚迟归,容川说老和尚要留他们吃斋,天黑后再下山也不碍事,二人拜过三重宝殿便顺阶而上,去寻那白云深处的佛塔。沿路只见古树层叠,乱石森罗,石阶上覆盖厚厚的积雪,有的地方已踩踏成冰,亏得上山时容川租了两双钉子鞋套在鞋子外面,但也走得一步一悚,要不是相互扶拽着,不知得跌多少跟头。容川乐呵呵的,鼓励他说:“现在赶路吃力是好事,你不要怕摔不要怕冻,越是摔得疼冻得狠,待会儿拜塔时越消业障。”
谢正衍起初只当成普通的观光,经历这跋涉艰险反倒勾起真正的虔心,渐渐相信那佛塔的法力,一心一意跟随容川前进。
黄昏时来到一座小佛殿,龛上供奉着世尊释迦牟尼的小像,香烛未熄,莲灯长明,却不见人影,估计天色已晚,信徒们都下山去了。二人在殿前拜了三拜,转到殿后便望见那尊佛塔,并非如谢正衍想像般巍峨高耸,就是座五米高多宝形的汉白玉七层浮屠,看文字介绍是清雍正年间修建,里面供奉着阿罗汉的舍利。此刻塔身挂满雪片,夕晖掩映下金灿夺目,矗立在肃穆的山色雪景中确也辉煌壮丽。
容川教谢正衍抓起香炉里的积雪搓洗双手,带领他绕塔祈祷。
“要保持心境纯粹,好好发愿、念经和回向,像菩萨一样发心,这样就能免除一切灾厄了。”
开始转塔时容川便不再同他讲话,神色肃静目不斜视,谢正衍跟随他的步履,照他的吩咐默念心经,转第一圈时心境不复烦乱,第二圈时注意力明显集中,第三圈时悲心突起。这悲念异常强烈,却不似往常的自伤身世,没有丝毫怜己的意思,全然发自感激。他看着雪地上容川的影子,放慢脚步以免踩踏上去,默默祷告着,愿把今生来世所有福报都奉献给这个全心救护他的男人,承担他今后一切的苦,成就他今后一切的乐,在他脱离苦海前,自己情愿世世在地狱里代他受劫……
他们一共转了七圈,停步时谢正衍已泪流满面,泪痕被寒风吹得几乎结冰,容川还没发现,仰望塔尖微笑道:“据说拜过这座佛塔的人最晚在弥勒菩萨成佛时都能解脱,兴许那时你去往极乐世界,会发现我还是你的接引人呢。”
这一句并非情话,却比任何山盟海誓更神圣庄严,谢正衍终于明白容川对他所抱的感情远比世间一切俗欲深厚纯洁,是真心希望渡他的苦厄才只求付出不索回报,用接近菩萨的爱来拯拔他。自己今天哪儿是来祈福的啊,分明是受冥冥驱遣赶来还愿,没有佛的慈悲庇佑,他怎么能遇到容川……
谢正衍心有感悟,更是酸辛透骨,泪的温泉猛烈冲击着脸上的冰原,容川调头便瞧见了,愣了片刻,默默塞给他一块手帕。谢正衍背对他走向平台边缘的栏杆,只见雾霭竟然消散,西天出现美丽的霞光,无尽雪岭仿佛晶莹剔透的胭脂匣,等待天女们前来晚妆。平台下是一大片梅林,红梅嵌白雪而争艳,镀丹霞而生辉,远远望去,宛如一群凤凰正在火浴,燃尽绚羽完成涅槃,才能飞往昆仑之颠。
落日残照的美使人神魂颠倒,毁灭似乎变成了真理,死亡充满了诗意,现实世界被对照得冷酷无常,幸福好像只存在于那光芒万丈的虚幻中。谢正衍心神恍惚,觉得只要踏入那片光就能让这一刻成为永恒,而在永恒中与心爱之人相守不正是幸福至极的天堂?就在他意志涣散,即将抛弃肉体寻求飞升的一刹那,容川把他拉回身边。
“别靠太近,当心摔下去。”
他用手指为他拭泪,见他迷离失神,就将他轻轻搂在了怀里,听他无力地低喃:“我不想回去了。”,忙问:“为什么?”
“……我怕我将来会一无所有。”
“不会的,就算到了穷途末路,你头上总还有苍天,天上都会有神佛。”
“……佛真的无处不在吗?”
“那当然,佛经上不是说人人皆是佛?只要你信我,我也可以成为你的佛,随时帮你排忧解难。”
谢正衍抓住容川的后背,感觉自己是一棵孱弱的藤蔓,在冰天雪地里攀附着一棵参天大树取暖,用力咬住他的大衣仍堵不住哭泣。
“你对我这么好,要是将来我离不开你了该怎么办?”
容川闻言,笑着抚摸他的头发,柔声说:“等到了那天再说吧。”
第76章 缝故
和国内所有大城市一样,西安也是每到春节就比平时冷清,路上车流稀疏,行人减半,各大商场店铺张灯结彩披红挂绿,在被大雪雾霾染得灰白单调的街景里掏出疏密错落斑驳杂沓的喜庆来。
容川带谢正衍回到西安的家中已是腊月二十八日下午,他的母亲在路上便来电叮嘱他年三十一定要早些去祖父母家中报到,两位老人们早就盼着儿女子孙们阖家团圆,不能让他们久等。他的几位堂兄妹也打电话问他准备送什么年礼,另外还有同学朋友以及生意场上的邀约都络绎不绝打进来,他的手机号几乎成了咨询热线。
家族聚会不能缺席,外面的应酬容川是能推则推,实在推不掉也请求压后,即使这样除夕到初六也排得满满当当的,他感觉很歉意,对谢正衍说了好几次“对不起”。谢正衍和他一路旅游回来已是心满意足,知道像容川这样的身份,社交是事业必不可少的环节,他当然不想拖后腿,妨害他经营人际网。
他越懂事容川越心疼,第二天干脆关掉手机,白天陪他去商场买了一大堆年货,下午又带他去溜冰场玩。谢正衍以前连旱冰都没玩过,走在真冰场上只觉新奇刺激,容川幼年在东北生活,从小爱玩这个,自家制备了好几套护具和溜冰鞋,不用去租那些沾满恶臭的公共用品,而且有他在一旁指导连教练也免了。
谢正衍抓住他的手,摇摇摆摆前进,状似笨拙的老鸭子,五分钟不到就摔了十几跤,后来逐渐掌握到平衡的要诀,勉强学会一些基本步法。谁知容川马上揠苗助长地带他玩起高难度,拉着他满场飞窜,速度极快时耳畔风生眼花缭乱,谢正衍生怕双脚会脱离地面飞扑出去,吓得连连惊叫,一个劲儿求他减速,等停下来便没出息地屈身抱住他的腰,阻止他再继续。
旁边一群女孩子一面嘻嘻哈哈一面捂着嘴叽叽咕咕,看那奸笑的表情,包准都是腐界精英,有两个特别胆儿大的还跑过来搭讪,主动指点谢正衍。容川待人随和也喜欢热闹,谢正衍不善交际却又不会拒绝人,没多久就跟一群少年男女打成一片,在冰上玩推火车,老鹰捉小鸡,虽然后来摔跤摔到骨头疼,也觉得非常痛快。
事后容川还担心谢正衍没玩尽兴,领他去唐乐宫歌舞剧院餐厅品尝宫廷菜,顺便观赏仿唐歌舞。席间菜肴美味可口自不消说,最令谢正衍惊喜的是台上的歌舞表演都称得上货真价实,从软舞、健舞到宫宴舞都跟他在书上看到的很贴近。
餐厅以外国人居多,他们邻座一群欧洲老头老太看得意兴盎然,菜都顾不上吃,可是苦于文化隔阂,品不出底蕴。有个啤酒肚的大鼻子老爷爷见谢正衍不时望着舞台和容川交谈,冷不丁插话:“能跟我讲讲吗?”
他的蹩脚普通话吓了谢正衍一跳,回话时才发现这老爷子是个汉语门外汉,只学会那么两三句来唬人。容川的英文水平倒跟老头儿差不多,就让谢正衍讲解,自己担任翻译,老头儿一听乐了,招呼同伴们过来收听免费解说。谢正衍紧张得直冒汗,眼巴巴望着容川求助,容川笑道:“随便说说呗,怕什么,反正他们也听不懂,遇到你不知道的我糊弄几句就对付过去了。”
谢正衍有他护航,心下也立定了不能给心上人丢脸,便振奋精神认真当起现场解说。他对唐代艺术文化所知颇多,餐厅的歌舞节目也是些流传极广的类别,就根据演出向这些外国客人讲讲胡旋舞和胡腾舞的区别,霓裳羽衣舞的由来,剑器舞的典故,引经据典,生动详实。他一边讲,容川一边做同声翻译,全程流畅自如,也不知是如何处理那些典籍和专有名词的。老外们啧啧点头,似乎全听懂了,等演出落幕一齐热烈鼓掌,掌声一半给台上的演员,一半给身旁这两位称职的解说和翻译。
返程路上谢正衍格外欢欣,容川见他难掩喜色,也笑意洋洋说:“这下知道当众发言并不是想象中那么难了吧,刚才表现得很好,以后再遇到需要公开讲话的时候也像那样发挥就行了。”
谢正衍羞赮:“那是因为他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才没那么紧张,要说厉害你才是真的厉害,解说里好多专用名词,难为你竟然都能翻译出来。”
容川失笑:“你可能没顾上听我说话,我大部分都在胡诌,只有霓裳羽衣舞我确定是翻译准确了,以前跟peafowl聊天时他教我的。”
听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谢正衍骤然一愣,但很快一笑挥之,那人不过是容川的故友,丝毫不值得在意,所以他连他的模样都懒得想,任由他继续埋在记忆的故纸堆里等待风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