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正衍眼前飞出一群黑色的蛾子,身体硬得像块铁,撑着桌沿凝神十多秒才缓过劲儿。这时谢正兴回来了,看他手里握着自己的手机,脸上的血色仿佛从沙地上流过,瞬间跑个精光,箭步窜上来抢夺。
“你怎么偷看我手机!”
谢正衍任他夺过去,抬头直愣愣瞪他,双眼恰如两个烧红的火盆。
“幸亏我看了,不然就叫你的诡计得逞了。”
他扶住桌沿颤巍巍站起来,浑身关节抖得格格作响,像狂风摇撼的瘦树,下一秒毛发皆张。
“谢正兴你真不是东西,拿着父母的血汗钱讨好老婆,还六亲不认。爸妈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你,从小你就是家里的小皇帝,要什么有什么,谁都可以瞧不起他们贬低他们,唯独你不行,你是吸家里的血长大的,干出忘恩负义的事你良心能安吗?!”
他震怒的叫喊炼成一块巨大坚硬的铁饼,猝不及防砸向谢正兴,同时惊动周围所有人。谢正兴欲待狡辩,只见他抓起文件撕个粉碎,高声宣布:“我不会让你如愿的,只要我活着你休想从爸爸的账户上拿走一分钱!”
行尸走肉般离开公证处,冷静居然坚持帮他站岗,明白靠一己之力无法保住家产,因为谢正兴手里还有母亲的财产托管书,即便自己不签字他仍有权支配属于廖淑英的那部分钱。为今之计只能走法律途径。
他上网向兰亭咨询,兰亭正记挂这事,听他陈述大概也替他后怕:“真是佛祖保佑啊,要是你当时签了字谁都拿他没辙了。你现在马上去法院申请财产冻结吧,回头再慢慢想办法。动作得快,最好花钱请个律师,他们会帮你想名目,又熟门熟路,遇事不耽搁,免得你哥哥先下手。”
谢正衍谢他指点,火速联系了上次帮他跟银行打官司的欧阳律师,委托他代为办理。欧阳律师跟容川很熟,知道谢正衍是他的好朋友,殷勤承诺今明两天内就替他办成此事。
跟欧阳律师见面后,谢正衍在附近的麦当劳呆了很久,买了一杯热红茶,走时已冰凉,却仍是满当当的一口未动,纯粹是想找个人多暖和的地方发呆,散一散浸透骨髓的恶寒。
很多恐怖事件刚发生时会被震惊遮蔽,等到变成过去式,才教人齿冷胆寒,譬如遭遇一头巨型怪兽,凑近了可能只看到一片鳞甲,尚且不惧,等退到一定距离看清它狰狞的全貌,恐惧感也油然而生。谢正衍觉得这也是谢正兴给自己的感受。
升米养恩人,石米养仇人,这话由来已久,可若非亲身经历,谁又能想通其中道理。常识总会示意人们感情是有来有往的,灌溉农田会收获稻米,培育树苗会得到果实,廖淑英对谢正兴倾尽全力地付出,非但没有善报,反而滋养出鄙夷仇恨,传出去怕是所有人都觉得岂有此理……
不,至少父亲事先看穿了长子的品性,他跟着妻子养虎为患二十多年,忽而一朝醒悟便生出远走高飞的念头,那么是不是可以由此反推,促使他对妻子彻底厌恶对家庭彻底绝望的,正是谢正兴的绝情呢?
想不到,大哥从小学习刻苦,成绩优异获奖无数,是远近父母公选的教子楷模,平日看上去又是那样斯文有礼,结果肚子里的坏水竟比墨水还多,人面兽心衣冠败类,概莫能外。反观王大膘,一贯以鄙俗小人形象示人,分别之际倒也能真诚待人。可见世人都有千面,每颗人心里都潜伏着佛根和魔性,随着自身境遇此消彼长,为恶行善全凭个人选择,而隐恶扬善显见得是世间最艰难的事业,想成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大德,其困难处真比得上天、路历、程。更可怕的是,这道理说出来人人都懂,但能够时时谨记奉行的怕只是凤毛麟角啊。
遗产的事交给律师办理,廖淑英的案子也不会立刻有进展,如今最要紧的是妥善安置奶奶,老房子不能再住人了,挪去酒店,正规的估计不肯接收,不正规的条件又差,安全也没有保障。谢正衍治丝益棼抓破头皮,觉得这事还得麻烦容川,晚上通电话时便小心翼翼问他能不能准许自己把老祖母接到他家暂住几天。
这要求提得可疑,容川当先问:“你爸妈不是雇了保姆照顾吗?是不是家里出事了?”
谢正衍若在此时告诉他自家发生了惊天血案,怕要害他分心担忧,便打算瞒到他回国为止,半遮半掩说:“我家的老屋在拆迁,找不到适合奶奶住的地方,家里现在没人管,只能由我照顾她。”
容川知道他家情况复杂,让他赶紧把人接过来,还主动提出要为他雇个专业的看护。谢正衍忙说:“我家的保姆人很好,也答应继续帮我照看,所以我想让她也跟着搬过来。”
“那就一起过来啊,这点小事有啥好请示的。”
“那个……房租……”
“又来了,再跟我提这些我可要生气啦,你也别另外找房子了,就让她们安心住那儿吧,反正空房间那么多,人多还热闹点。”
“那怎么行,万一你父母来看见……”
“我爸不会来,来了也只住单位安排的宾馆,我妈最近半年都不会去上海,而且她也说房子时常空着很可惜,又不想租出去让不认识的人给糟蹋了,你和你奶奶住着还能帮忙照看,多好啊,我妈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反对,你就放宽心吧。我这次在飞机上认识了一个去马达加斯加旅行的美国神经科医生,他说最近美国新出了一种治疗阿尔茨海默症的特效药,我留了他的电话,回头让他帮忙买几个疗程给你奶奶试试,没准有用呢。”
和容川通完电话谢正衍心里踏实许多,男神是他坚实的后盾,有他支撑一定能挺过这场暴风雨。他连夜打扫房间,通知桂嫂说明天中午之前会去接奶奶,让她收拾行李准备搬家。
第二天早上他联系好搬家公司,准备出发去接人,都走出家门了原公司同事忽然打电话过来询问工作交接事宜,他耐心地跟那小新人讲解半天,这一耽搁就过去四十多分钟。等他走到地铁站,阿水公也来电绊住他。
“小衍啊,你知道你大哥今天什么时候到店里来吗?他昨晚通知工人们过来领工资,我们从早上9点等到现在都快10点半了还没见到人影,打他手机又关机,就是临时有事不能来也该打声招呼,免得我们在这儿傻等啊。”
谢正衍纳闷:“他跟你们说要发工资?我不知道啊,这事他没跟我提过,阿水公,我现在要赶回家接恩奶和桂嫂,下午再联系行吗?”
阿水公惊奇:“桂嫂不是在我们这儿吗?也是今天一大早就来了。”
谢正衍不小心吞了口冷风,狠狠哆嗦一下,忙请老人家叫桂嫂听电话,等她接话后急巴巴问:“桂嫂,吾伐是叫侬今早在家等吾去接拿吗?侬做撒跑到店里去啦?嗯奶呢?”
桂嫂被他接连三个问句打懵了,失惊打怪地说:“侬嗯奶伐是叫侬哥哥接走了吗?”
“啥!?”
“今早天不亮小兴就打电话跟吾说他今天要给阿拉发薪水,叫吾赶紧过去,吾说侬跟吾说要过来接老太太,吾要等侬来了才走得开。伊说跟侬约好了,伊去接人,车都快到家门口啦,叫吾放心走,这边要等工人齐了才发钱,差吾一个其他人都领不成钱,一个劲地催吾,结果吾都来了半天了,还没看见伊在阿里。”
雷声在谢正衍脑海里一波一波滚过,震得他视野发黑头皮发麻,但仅过了数秒钟他便冒死撞开雷电,冲着手机撕声呐喊:“桂嫂快回家!嗯奶要出事!”
原指望救兵能先到,结果夺路狂奔的他还是比桂嫂快了一步,可是这一步相对于已经发生的惨剧来说终究太迟太迟,等他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站在院门口,老屋已像个阵亡的老兵,只剩一片断壁残垣,体型庞大的推土机正在砾堆上勤劳作业,巨爪所到之处,水泥砖墙如同豆腐纷纷碎裂倒塌,几十名工人尾随其后,扬着铁铲铁锤热火朝天地打砸拆卸。
谢正衍看到自家屋顶上的电视天线好似折断的枯树枝在机械震动中晃来晃去,心间喷出一股炽烈的岩浆,挥舞双臂冲过去。
“住手!住手!还有人在里面!”
他不要命地直奔推出机,飞扬的泥屑旋风般迎面扑来,直往口鼻里钻,他一边咳嗽一边吼叫,险些被卷进咔咔转动的履带。
发现险情的工人们立刻赶来阻拦,推土机也在众人的喊声中静止,四川口音的司机开门大骂:“搞啥子名堂!想死慌了哇!老子这个轮轮一转就把你龟儿子碾来趴起,拿铲子铲都铲不起来!”
谢正衍抹一把脸上的灰,上气不接下气说:“我奶奶还在屋子里!”
此言一出满场惊骇,远处的工人也三三两两聚拢来看热闹,谢正衍的话水波一样在人群中蔓延开,卷走各式表情,冲洗出整齐划一的恇惶,方才还喧声四起的工地鸦雀无声,只有寒风旋转着跳芭蕾舞,那是死神的长袍轻轻滑过。折断的天线还在痴痴呆呆地晃呀晃呀,仿佛在向害它殒命的人提起控诉。
然而回应它的只有它惊恐万状的小主人,谢正衍踩着碎砖破墙连滚带爬攀上垮塌的房顶,奶奶就睡在这屋顶下的楼板上,可是下面的空间已被完全封死,黑漆漆的缝隙里看不到任何东西,他扯着喉咙向下呼喊,叫声被旋风拉着满场乱转,每个人听了都头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