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葭唱完半首歌,电视上的评委们正在夸赞。
杜思人点点头,“唱得很好听。”她顿了顿,非常笃定地接着说:“不过,我猜她是亚军,冠军是路小花。”
林知鹊不以为然:“那我跟你打赌。”
杜思人坚决支持自己的好朋友路小花:“赌什么?”
话音未落,电视屏幕上的陈葭获得了三位评委的一致通过,直通赛区五十强,杜思人惊掉了下巴,林知鹊得意道:“怎么样?还赌吗?”
杜思人心虚地说:“赌小一点的。”
“可以,等我赢了就告诉你。”她也想不到有什么好赌的,只是喜欢随口欺负人罢了。
“那你输了呢?”
“我不会输。”
这时候,家里的座机响起来,杜思人把电话接起来,是路小花,她在那边激动得直嚷嚷:“你看电视了没?陈葭简直太帅了!我决定了,我也要唱《春夏秋冬》!”
杜思人满头黑线:“你会说粤语吗?”
“不会又怎样?音乐不分语言的好不好?我的天啊,陈葭太帅了!我去参加比赛不就能认识她了嘛!”路小花在那头亢奋地尖叫。
杜思人挂了电话,非常不满:“这个陈葭,唱得有那么好吗?”
林知鹊点点头:“唱得好,长得更好。”
电视上又播到下一位唱山歌的少数民族阿姐,皮肤黝黑,膀大腰圆,引吭高歌。杜思人一看,嘟嘟囔囔地说:“我觉得这个更好!”结果少数民族阿姐被评委响铃示意,还没唱完就淘汰了。
*
节目只播了短短45分钟,播完时,墙上的钟已近十一点,林知鹊扔下一句“睡觉了”,起身回房间,杜思人在她身后对她说:“晚安。”她没有回答,只随意地摆了摆手。
阖上房门,她又在书桌前坐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从抽屉里拿出手机,点亮屏幕,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她的屏保是工作日程表,还停留在她来锦城之前的那一周。
B端对接会议;版本7.0指标跟踪;上线一周用户反馈……
而今这一切距离她甚远,看起来尤为陌生。她是个音像店的店员小妹,负责收银、整理货柜,一天十八次告诉顾客:周杰伦的CD在第一个货柜、要听S.H.E的“你是电你是光”要买哪一张、《当代歌坛》的海报是杂志社包好了的不能指定要哪个明星……
空荡荡的抽屉里除了她的手机,还是只有上次看见的那个黑色小方盒。
她略略犹豫了片刻,还是将那个盒子拿了出来,打开。
是一枚漂亮的钻戒。
这时候,她听见杜思人在楼上喊她:“知鹊姐。”
杜思人一声接一声喊个没完,她只好将盒子盖好,重又放回抽屉。她起身,像应付一个小孩子,拖长音回:“——什么事?”一边打开房门走上楼去。
杜思人半个身子挂在楼梯上,看着林知鹊走上楼来。
她领着她去看她的房间,林知鹊不明就里:“怎么了?”
“你看嘛。”
她听见哪里传来滴水声。滴答,滴答,有节奏地响着。
原来是房间里天花板上有一个地方正在漏水。杜思人已拿了水盆放在地上接,水砸下来,声音在一片寂静的夜里尤为响亮。
“怎么不找人来修?”
“已经修过几次了。这房子有点旧了,每到了雨季又开始漏。”
“噢。”林知鹊点点头,“那你叫我上来干什么?我又不会修。”
“一直滴水,太吵了。”
“嗯?”
杜思人笑得乖巧:“我能不能跟你睡一个晚上?”
“为什么要跟我睡?你爸妈房间不能睡吗?”
林知鹊转身下楼,杜思人也紧随其后。
“他们的房间没有铺床,而且都半个多月没有打扫了,好多灰的。”
“那你戴耳机,边听歌边睡觉不就好了?”
“不行,有辐射,会得脑癌。”
说话间,她已跟着她进了房间,书桌的抽屉还开着,林知鹊走在杜思人身前,若无其事地将抽屉关上了。
杜思人自动自觉地在床的一侧躺下,她给林知鹊找的一床棉被宽大柔软,足以睡两个人。林知鹊也只好由着她,关灯躺在另一侧,阖上眼睛,工作了一天的倦意一下子便排山倒海地袭来,她觉得自己在黑暗中下坠……
然而,杜思人的声音忽然在空中响了起来。
“姐姐,你要不要听广播?”
林知鹊猛地又醒过来。她想掐死杜思人。
“我要睡觉。”
“这么早就睡觉?听一会儿吧,今天是星期二,有《城市心声》。”
“那你去拿收音机。你出去了就别再进来了。”
“我带来了。”
林知鹊睁开眼,在黑暗中适应了一会儿,借着一丝微弱的月光,看见杜思人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个随身听,正在摸索着将缠绕在一起的耳机线仔细地分开。林知鹊及其厌恶有线的耳机,她的耐心非常有限,超过5秒以上无法顺利解开耳机线,她就会抓狂,杜思人则和她相反,生来温吞有耐性。
杜思人在黑暗中摸索着将一个耳机塞到她的耳朵里。她的手是温热的,在摸索中拂过她的脸颊。
《城市心声》似乎是个来信点歌的节目,来信的内容多是倾诉暗恋的烦恼、工作与家庭的压力、许愿考学顺利,然后点一首情歌,或是励志金曲。
有一封信说,家里不同意自己的恋情,分手第三年,曾经的女朋友结婚了,写下这封信时,正从她的婚礼上回来。
“……我今天真的很开心,这是我人生中,最最重要的一天。我是为自己开心,不是为她,我是为自己所爱的人最终得到了她想要的幸福,而感到开心……也可能,是因为她先获得了幸福,我便没那么愧疚。”
信的末尾,点了一首歌,叫《朋友首日封》。
太阳底下从无新事。她的耳边是主播柔和的念白,以及听众来信中平凡而冗长的忧虑,这一切正离她越来越远,变成看不明白的字符,飘在黑暗的上空,而她在往下坠……
结果,杜思人又忽然开口说:“姐姐,你说我要不要也去报名参加《热爱女声》?”
林知鹊再一次被惊醒过来。
她强忍掐死杜思人的冲动,半晌才挤出一句话:“……你喜欢唱歌吗?”
杜思人似乎很认真地想了想,“我喜欢跳舞。唱歌的话也还好。”
“但这是个唱歌节目。”
林知鹊尤其记得那个夏天,她举着自己做的陈葭应援纸板,和其他几个同样喜欢陈葭的同学,在学校附近的商场与杜之安狭路相逢,杜之安带着自己的一帮人马,拿着杜思人的大幅海报正在四处找路人拉票。
她还记得自己嘲讽杜之安,喂,杜之安,你姑姑会唱歌吗?
杜思人说:“我知道。我只是觉得,站在舞台上的感觉应该很不错。”黑暗中传来枕头布料被摩擦的窸窣声,杜思人似乎转过了身子向着她,“上次我在酒吧跳舞,你都没看到。”
“我不是去了吗?”
“你说你忘了。”
“好像是。”
“好吧。”杜思人有些气馁,随后又十分振作地说:“但有那么多人在看自己跳舞,还有光打在身上的感觉……我说不清楚,真的很好。”
“他们有在看吗?他们只是都喝多了,在群魔乱舞。”林知鹊泼一盆冷水。
“……”杜思人将胳膊放在脑袋下,又向她凑得近了些,“我唱歌也还好吧?不算难听。”
“我不知道,你唱来听听。”
杜思人十分认真地清了清嗓子。
她小声地在黑暗中哼唱:“…A kiss is still a kiss,A sigh is just a sigh.The fundamental things apply,as time goes by…”
她唱得全无技巧,但并不难听,她的声音是干净的女中音,并不清亮,偶尔有几个字唱得低沉,像她的个性,温和宽厚。
她唱了几句,很紧张地问:“怎么样,怎么样?”
林知鹊心里答道,是还挺好听的。
但她嘴上只说:“你不是马上要毕业了吗?有那么多时间参加比赛吗?”
“嗯……也是。”杜思人有些失望。
“你毕业后要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爸爸让我去机关单位做文员,我不想去。”
“有什么不好?国企单位,福利好又清闲。”
“我也说不上有什么不好,但我就是不想去。”
窗外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雨了。淅淅沥沥,滴答滴答。
杜思人又说:“如果我去参加比赛,你会给我投票吗?”
林知鹊冷漠地答:“我又没有手机,怎么给你投票。睡觉。”
“哦……”
杜思人小心地将耳机从她耳中拿走,关上随身听,将耳机线整齐地缠绕在机器上,稍稍起身摆在床头柜上,又在被窝里躺好。
林知鹊回想起2005年的选秀,虽然火爆,但造星模式仍不够成熟,哪怕走到全国十强,到了2019年,仍然活跃在娱乐圈的也只有前三甲,剩下的选手,几乎都杳无音讯,甚至查无此人了。而杜思人……2019年,杜思人已去了另一个世界许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