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导问:“什么时候走?”
卢珊答:“这周五。”
“就这样了?”
“还能哪样?”
“他呢?他什么都没说?”
“嗯。”卢珊含糊不清地说,“可能死了吧他。”
李导沉默一阵,又说:“我替他向你道歉。他也是为了前途。”
啪的一声。好像是摔筷子的声音。
“你凭什么替他道歉?别在我面前演你们那恶心人的兄弟情。”
而后便谁都不再说话了。林知鹊把菜里的辣椒挑成了一座小山坡。她沉默地看看就在她头顶不远处的饮品窗口,勾勒出一方平直的天空,然而天空是没有形状的,远不只是窗户里看到的那样。电视上在播陈葭的赛后采访,她站在大太阳底下,被晒得一双眼睛眯得更加狭长。人家问:感觉怎么样?她答,还可以。人家又问:全国第一个晋级是什么心情?她答,挺开心的。主持人说,这位选手真是惜字如金啊。她说,啊。
节目播出到尾声,屏幕上滚动过赛程表,还有大半个月锦城唱区就要开始海选,若历史不发生变故,杜思人也会参赛。然后,时间的车辙一往无前,驶向2011年。林知鹊记得那一年的冬天,那个清晨,锦城大雾,举目四望一片浓白,她跟着队伍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只能看到身前2个人的背影,最近在耳边的是杜之安的恸哭声。她没掉眼泪,那时候,杜思人于她来说是个遥远的陌生人,她从来觉得自己没错,近二十年来也只见过寥寥几面的所谓亲人,不该用血缘来绑架她,她也不必须悲恸。
有关当年的事情,她了解甚少,只知道是工作时的一场意外坠落。那年她大学二年级,修两个学位的课程,刚刚申请了出国交换,每天忙得连网都很少上。杜慎通知她来锦城吊唁,送行当天她便赶回华东,坐第二日的早班机去了英国。她全身心投入在自己的人生里,始终憋着一口气想尽早与杜家切割开,因此她连那场意外的任何细节、乃至具体的时间地点都不清楚。
外面开始下雨了,一开始是淅淅沥沥,后来逐渐大起来,嗒嗒嗒地砸在地上,远处的教学楼传来上课铃声,街上几乎一个行人都没有。店里许久都没有客人,李导不知所踪,电视上在播《十八岁的天空》,卢珊搬了椅子坐在收银台边,用胳膊撑着脑袋,她们两人沉默无语地一起看电视,默契地把对方当作空气。卢珊似乎心不在焉,三不五时地拿出手机发短信,她按得越来越急越来越用力,到后面似乎是在与对方吵架,每发完一条,就啪一下狠狠合上翻盖,又总心浮气躁地等对方回复,于是把手机翻起盖上翻起盖上……
林知鹊面无表情地开口说:“你好吵。”
卢珊像是想瞪她,然而只是气势不足地幽怨地看了她一眼。
林知鹊问:“你周五要走了?”
“嗯。”
“去哪里?”
“不知道。去没人认识我的地方。”
林知鹊站起身来。
“帮我看一下店。”
“哦。”卢珊平淡地答应。
她走出店门,冒雨快步走了一二十米到街上的小卖店去,没几分钟便折返,将两听渗着冰凉水滴的啤酒放在收银台上。
“为你践行。”
她坐下,拉开易拉罐。
卢珊难得脸上有些笑意,“确定是为我践行,不是你自己想喝?”
“我又不是酒鬼。”
“你不是吗?你昨晚不是喝了很多?”
“你又知道了?”
“我知道啊,我还听见你冲杜思人大吼大叫,”卢珊像想起些什么,一下笑开了花,“喂,你还记不记得你喊的什么?”
林知鹊心想,大事不妙。
“什么?”
卢珊哈哈笑,“你扯着她的衣领,”她绘声绘色地模仿,“‘你这个小黄毛丫头,还想让我叫你姑姑,想得美’!”
林知鹊汗颜,她完全不记得这回事了。
卢珊不怀好意地笑说:“杜思人让你管她叫姑姑吗?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怎么会有这种癖好?”
林知鹊瞪卢珊一眼:“你喝不喝?”
她伸手假意去抢另一罐啤酒,卢珊赶紧伸手护住,边笑边求饶:“我喝我喝。”然后也将易拉罐拉开,轻轻碰一碰她的,低声对她说:“谢谢。”
她只微笑,不接腔,两个人又再次沉默地喝着酒看着电视,雨持续地下着。卢珊的手机再没震动,在一罐啤酒见底的时候,忽然响起了来电铃声。林知鹊瞥一眼,漠不关心地接着看屏幕里的蓝菲琳。卢珊并不避讳,当着她的面接起电话。
她听见她语气生硬地说:见一面吧。今晚?明晚?那你哪一天有空?嗯,你这几天都在做什么?
店里走进来一对搂搂抱抱的年轻男女。林知鹊想起早上自己在杜思人的剧本里译过的歌词:
And when two lovers woo
一对怨侣坠入爱河
They still say, \"I love you\"
他们会说,“我爱你”
On that you can rely
你且看吧,总是如此
No matter what the future brings
任世事变迁
As time goes by
任时光匆匆
第16章 5-1
3月的广州已开始有些燥热了。摄像机一关,陈葭背着吉他,礼貌地对采访她的主持人笑笑,一言不发地离开。她从斜挎包里摸出随身听,心里只想着要快点去买一罐冰凉的可乐喝,她的耳机线在包里缠成了一团乱麻,她边走边闷头解了半天。
她穿过体育馆前的广场,参赛选手大排长龙,临近体育馆侧门的位置有一台自动贩卖机,旁边有位老太太正在唱一段粤剧,唱的是“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
她有些近视,要微微眯起眼睛才看得清机器上的说明,上面写只接收5元、10元纸币以及1元硬币,她将才好不容易解开的耳机又塞回去,开始翻找包里各个夹层,东一张西一张,20元、50元,就是没有5元和10元。
老太太正跟站在门前走廊阴影里的谁讲话,说的是本地话:“你觉得点样?边支好一啲?”
答话的是个年轻女孩子,显然并不是本地人,用十足蹩脚的口音答非所问:“猴猴!”
老太太拿着报名表,十分满意地走了。
那女孩从台阶上蹦跶下来,扭头看见陈葭,主动与她搭话:“你好,你是陈葭。”
陈葭听见自己的名字,转头困惑地看看对方。眼前的人长了一对漂亮的大眼睛,目光与神色都明亮,她在行人已换上单衣的季节里穿着薄毛衣,在这南方的3月显得格格不入。
女孩又说:“我刚刚就在里面。你唱得有点太好了。”
陈葭想一想,问:“是有点好,还是太好?”
女孩笑,笑时嘴角有一个浅浅的梨涡:“你在抬杠。”她说,“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你未来的经纪人。”
“未来的?我不需要经纪人。”
“你以后要做明星,怎么会不需要经纪人?”
她递来一张名片,陈葭举到眼前,仔细地看,上面写着:热爱文化艺人部执行经纪,李淼淼。
陈葭说:“你好,李经纪人。那你都带哪些艺人?”
“呃……”李淼淼有些许尴尬,但她很快又坦然地说:“暂时还没有。但很快就有了。等你入围了全国总决赛,你就是我的第一个艺人。”
陈葭问:“那经纪人都负责些什么?”
李淼淼不无骄傲地说:“负责打理艺人的一切。”她咧开嘴笑。
“嗯……那,”陈葭瞟一眼自动贩卖机里的红色易拉罐,“我想喝一罐可乐,你可以打理一下吗?”
*
结果是李淼淼的身上也没能翻出来5元或是10元的纸币。她转身跑进体育馆,说要去与其他工作人员借,陈葭对着她的背影说,不用了,我先走了。然而李淼淼已经跑进了门,陈葭犹疑了一阵,还是转身离开。她将李淼淼的名片放进装随身听的包里,又接着边走边解开重又缠成乱麻的耳机线。
她独自回到租住的房间,她住在城中村老旧的自建民楼里,3月反潮,地板和洗干净的衣服总是湿漉漉的。隔壁屋住的是几个在附近发廊上班的女孩,都不是本地人,每天到了夜里,隔壁传来热闹的人声,嘻嘻哈哈谈笑,楼上阿婶会开窗骂她们“唔知丑”!陈葭不讨厌她们,她在房间里写歌时,她们的声音在她面前具象化起来,变成充满生气的一个个音符。
李淼淼的名片就一直丢在随身听包里,许是掉进了边边的夹层,没几天便被她彻底遗忘了。距离广州50强比赛还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她白天在家写歌睡觉,晚上照旧去酒吧唱歌赚钱,她爸爸三天两头地打电话来,问她几时回南城,骂她不嫁人,也不干正经工作。她回应得淡然,她爸爸往往像是一拳砸了豆腐,说不了几句就挂电话。
海选结束后过了几天,节目在电视上播出,她的屋里没有电视,于是到隔壁发廊女孩们家里去借看,一进屋她们就要考她记不记得她们的名字,兰霞、楠楠、小青、秋灵,她记是记住了,就是分不清谁是谁,每次都要被她们闹一通,活像唐僧进了盘丝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