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总共也不到二十平,充溢着年轻女孩的胭脂香气,入门的位置有简易的水槽与厨灶,左手边的一侧墙是两张上下铺,另一侧是简易的衣柜、一台电风扇、一张展开的折叠桌、几张板凳,还有一台小小小小的电视机。折叠桌上什么都有,像是平时什么都在桌上完成,化妆品、纸巾碗筷、几盒摞起来的康师傅泡面、一袋散落的水煮花生,还有一些碎花生壳,一团留了口红印的纸巾。她们嘻嘻哈哈拉着陈葭到桌子边坐下,清掉桌上的垃圾,开电视,又按又砸的,才把飘满雪花的屏幕给恢复正常,晚间重播正播到李淼淼的采访,楠楠和小青叽叽喳喳说,这么年轻就做赞助商了哦,陈葭这才想起那张名片,全然忘了被自己丢在了哪里。
在电视上看见自己的感觉有些奇妙,仿佛那个人不是自己一样,不是自己的脸,也不是自己的声音。女孩们七嘴八舌夸她唱得好、夸她上镜、长得俊俏,陈葭腼腆地笑,看着自己鞠躬,冲着镜头举起晋级卡片。她对屏幕上的那个人还算满意,觉得那个人似乎生来应该站在焦点处唱歌。小青问她什么时候再去上电视,要第一时间在电视前支持她,楠楠说会组织一个后援会,每天帮她投票。兰霞说你怎么不留长头发呢,你留长头发肯定很漂亮。小青反驳她,你看人家王菲不也剪短头发吗?
屋里热闹纷呈,电风扇呼呼吹着。门打开了,秋灵抱着脸盆,带进来一阵刚洗过澡的湿漉漉的水汽,夹杂着洗发水的清香,她喊陈葭:“你的朋友来找你。”
陈葭扭头,看见李淼淼在秋灵身后几米外探出头来。
她愣了一下,然后站起身,小青回头看了,悄声说,这不是刚刚电视上的赞助商吗?
李淼淼看见她,咧开嘴笑得灿烂,从身后拿出一罐可乐来。
陈葭与李淼淼一起走到民楼建筑最外的楼梯上,李淼淼边走边问:“我给你打了好多电话你怎么都不接?”
陈葭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在楼梯上俯身望去,是城中村逼窄杂乱的街道。陈葭双手捧着那罐淌着水珠的可乐。
“你的选手联络表上写了的。”
“噢……”陈葭摸摸脑壳,“我比较少看手机,没有接到。”她常常忘了要将手机带在身上,有时临出门想起来,又因为找不到手机扔在哪里了而作罢。“那你来,有什么事?”
楼下几步远就是一家鱼档,海洋的腥味飘散而来。
“来看你呀。这是我的工作。”
陈葭疑惑。
“我的工作就是为公司发掘培养有潜力的新人。我觉得你一定会进全国赛,所以我来提前和你做个朋友。”李淼淼长了一张生性开朗的脸,说话时总是微微笑着,露出嘴角的梨涡来。
陈葭没有反驳。
李淼淼又说:“今天节目播出了,你看了吗?”
“嗯,刚刚看了重播。”
“刚刚那几个女孩是你的朋友吗?”
陈葭想了想,“嗯,算是吧,我们是邻居。”
李淼淼顿了一顿,似有些欲言又止,又兴高采烈地说:“我明天就要去华东了,你陪我出去逛逛吧?广州有哪里好玩?我们去看珠江。”
陈葭摇头:“我晚一点要上班。”
“这么晚去上班?”
“嗯,我在酒吧上班,唱歌。”
“那我也去捧场。”李淼淼整个人挂在楼梯栏杆上,崭新的浅色衬衫蹭上了绣渍,壮志昂扬地说:“你很快就不用再去酒吧唱歌了,以后我会让你到很多很多大舞台上去唱歌,”她低头看看楼下吵闹的街市和她有些脏了的白色帆布鞋,“也不用住在这里了,太难找了,刚刚我找了半天。”
一滴水珠滴在李淼淼的头上。她抬头,“下雨了!”
民楼间狭窄的天空连一片云都没有。是秋灵在上面一层的楼梯上晾刚洗了没拧干的衣服。
秋灵探了一对眼睛出来,与李淼淼四目相视,又赶紧缩了回去。
陈葭也抬头,“哪有下雨?”
秋灵再一次探出来,怯懦地细声说:“……对不起,是我没把衣服拧干。”
李淼淼问陈葭:“为什么要把衣服晾在楼梯上?”
“走廊地方窄,也照不到太阳,这里好一些。”
李淼淼又上下看看,似乎对这世上有这样的地方感到奇异,“我以为广州是座现代大都市。”
陈葭笑笑,“就因为是大都市,所以也有能够收留我们这些小人类的地方。”
“你喜欢这里?”
“嗯,还可以吧。”
南方三月有些闷热的夜晚,城中村自由的空气里飘荡着一股鱼腥味。
李淼淼没有去酒吧听陈葭唱歌,她接到一个电话,之后匆匆离开,她对陈葭说,锦城见。陈葭问,你不来广州了?还有复赛和地区决赛。李淼淼答,要看工作安排。
她几步一个蹦跳地下楼,陈葭握着那罐已不太冰的可乐,低头看她步伐轻快地走远。
秋灵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将她吓了一跳。
秋灵抱着脸盆,腼腆地问:“你要变成大人物了?以后见不到你了吗?”她似乎一直站在楼上听她们说话。
陈葭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想说,不会的。但她又有一种笃定的预感,若说出口,这便成为一句谎言。
城中村的民楼间的天空很窄很窄,像一只捕鱼的蟹笼,有些鱼儿觉得这里已足够大足够自由,有些鱼儿却知道自己要去往更辽阔的天空海。
第17章 5-2
锦城的春雨一连下了两天,大多时候雨势不大,偶尔有停下,过不了一会,又淅淅沥沥、绵长地下起来。到处都积水,一洼一洼,梅溪南路的地势低,积水深,林知鹊从桥下的公交车站走回杜思人家,积水漫进鞋袜,湿了个透,这是她从2019年穿来的那双,是她唯一的一双鞋。因此,此时此刻,她与杜思人一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用那台老旧的吹风机吹鞋,一边看电视。
电视上在播《仙剑奇侠传》,然而吹风机的轰鸣声太响,活像在看哑剧。
杜思人就坐在她身边,抱着膝盖,乖乖巧巧的,三不五时扭过头来想和她说话,但噪声太大,话到嘴边又往下咽,后来,就自己很专注地抱着膝盖看无声的电视,像是看得非常入戏。
鞋子吹了半天都还沉甸甸的,只表面摸着有些干,林知鹊索性不吹了,将吹风机和鞋都摆到一边去,问杜思人这电视上正演的是什么前因后果,杜思人支吾地回答,呃,好像就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答不上来,就拿起遥控器,说这个不好看,要换台。
下一个台,电视购物广告,正在兜售减肥药。再下一个台,晚间新闻重播。2005年的电视节目还不尽丰富,过了晚间黄金档电视剧的时间,就没太多好看的。杜家客厅的电视机是个4比3的老式大方屏,与林知鹊看惯了的轻薄宽屏相比,显得十分笨重,然而她从前在华东,已经有几年都没有怎么看过电视,顶多是偶尔晚上在客厅里加班时陪着她妈妈看一会儿,不像小时候,每个台到了哪个时段播什么,这部剧播完了是哪一部接档,几乎如数家珍,连广告歌都会唱不少。
换到省电视台,恰好在重播《热爱女声》的海选节目,正是中午林知鹊在精品音像店与卢珊一起看的那一期。杜思人似乎很感兴趣,将身子都向前倾去,说,今天路小花和徐文静都说要去报名这个比赛。
林知鹊不搭理她,冷淡地说:“还是看《仙剑奇侠传》吧。”
有一瞬间,她想,若在一开始便将线头剪断,是否就不会撕扯至最终残破的结局呢?
杜思人可怜巴巴地扭头哀求:“看一会儿嘛。现在换回去,《仙剑奇侠传》肯定也播完了。”她握着遥控器,林知鹊伸手去抢:“哪里播完了,你瞎说,快换回去,我要看刘亦菲。”杜思人将遥控器往自己身后藏,又一下举得很高,故意让林知鹊够不到,两个人缠斗在一起,林知鹊对杜思人又捏又掐的,杜思人一边朗声大笑,一边哎哟哎哟地连连求饶:“好吧,好吧,马上换,马上换!”
“快点换。”林知鹊指使。她将身子缩回去坐好,自觉刚刚的动作太过熟稔,有些尴尬。
换回刚刚的频道,果然已经开始唱片尾曲了,杜思人很得意:“你看,我就说了吧!”又赶紧按到省电视台。那些白天时林知鹊已看过的各种奇形怪状的选手,假弹吉他的、大跳钢管舞的、找不着调的、唱着唱着忽然下了个腰的,又依次粉墨登场。
有别于卢珊的冷漠奚讽,杜思人天生就是个超捧场王,不论谁上场,出些怎样的幺蛾子,她总能发自内心地夸上几句,说人家台风很好、发型好看、腰细……像是她天生就只能看到别人的优点一样。
陈葭出场了。她抱着一把吉他,鞠躬说,评委老师们好,我叫陈葭,来自广东南城。随后她开始弹唱一首粤语歌,是张国荣的《春夏秋冬》。
唯独这一段,杜思人一言不发地看。
林知鹊轻飘飘地说:“我猜这个人会拿全国冠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