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思人笑眯眯地邀功道:“怎么样?这是不是你们那儿的口味?”
老板端上来两个大搪瓷碗,热气腾腾的乳白色豆浆几乎要满溢出来,豆子的香味醇厚,丰盈诱人。
杜思人又说:“每年我嫂子和我侄女来,都最喜欢吃这家的早点。”她眨巴着真诚的圆眼睛,“你试试。”
林知鹊无语,只好低头去吹一吹豆浆的热气,舀着喝了一勺,热乎乎的,口感又滑又稠。她问:“那她们最近会来吗?”
“不会的,一般只有寒暑假的时候会来。”
杜思人将烫手的酥脆的油条扯成小段,放在她面前的不锈钢盘子里。
还有几个月便要到来的2005年的暑假,除了唐丽与杜之安,锦城还来了一个不速之客——13岁的林知鹊。
林知鹊斜睨一眼杜思人腮帮子鼓鼓囊囊的样子,她像在发短信,她的拇指沾了油,于是用无名指非常迟缓地一个键一个键地按着她那台橙色边框白色键盘的爱立信手机。她吃饭也是慢吞吞的,细嚼了许久也不见吞咽,林知鹊每一次抬眼,都看见她保持着与刚刚完全一致的咀嚼频率,一个键一个键地按着手机。
林知鹊抬头喊老板:“有糖吗?”她嫌豆浆不够甜。老板拿来一罐白砂糖,舀了整整一大勺,问她够不?她点头,于是一整勺悉数抖进了碗里。
杜思人说:“吃这么甜,会得蛀牙。”
林知鹊说:“嚼那么久,腮帮子会变大。”
于是接下来,林知鹊每一次抬眼,都看见杜思人慢悠悠地嚼着嚼着,悄悄抬手摸摸自己的腮帮子。
她问杜思人,昨晚陈亦然为什么没有来看她跳舞。杜思人不以为然地答,他来干嘛?眼珠子转一转,又有些羞涩地问她:“我跳得怎么样?”
林知鹊想了想,“不记得了。”她的记忆只余下一些片段,主要是蓝紫色的不停闪动的灯光。她还想起那个在店里坐了一下午的铆钉靴女孩,她们离开的时候,她就走过她们身边,留下一个孤高的背影。杜思人告诉她那是卢珊,是那个传闻中的女孩。
杜思人为卢珊被开除的事情愤懑不平,饭也不吃了,一口油条嚼了半天,不停地在碎碎念。林知鹊恐吓她:“你再不吃完,我迟到了,扣的工资你赔给我。”她只好咕嘟咕嘟地将豆浆一股脑喝完,临走前,往嘴里塞了一整只小笼包,边嚼边在钱包里将两张压得平整的零钱拿出来。
杜思人的生日是8月31日,处女座,处女座似乎尤其爱整洁。
林知鹊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那一年暑假她初到锦城,开学前的最后一天,去搭飞机前,吃了杜思人21岁的生日蛋糕。那时,《热爱女声》刚刚结束,杜思人回到家里,说很快就要去北京录新歌。那次之后,直到2011年阴阳之别,她见到杜思人的次数,不需一只手便能数过来。此时,她却与这个已离开了许多年的人住在一个屋檐下,一起走过喧闹的市井来吃一顿早饭。
这个人是活生生的,吃饭时细嚼慢咽,会把所有零钱折起的角展平,被某个男孩偷偷爱慕着。
早餐店对面,溪边有个盲眼的大爷摆摊算卦,还兼卖蟑螂药。她们走过时,大爷咳嗽一声,高声说,小姑娘你命里有劫,杜思人笑答,有节最好了,有节就可以放假。
她们在梅溪桥下搭公交车去锦艺。杜思人与毕业汇演小组的同学们约了一起练唱。刚过了早高峰,公交车上不算拥挤,但仍没有座位,她们站在后门边,杜思人从包里拿出剧本翻给林知鹊看,问她:“是你的话,选哪个角色?”林知鹊不假思索地答:“当然选女主角。”不过,她从来没有女主角的命,学生时代排文艺汇演,她总是演女反派,女主角属于像杜之安那样的女孩。然而杜思人听了,仔细想想,笑着说:“嗯,你比路小花和徐文静都合适。”
翻到英文唱段的部分,林知鹊看见几个单词旁做了规矩的笔记:sigh,叹气,叹息;fundamental,基本的。杜思人的字圆溜溜的,一笔一划。
她让杜思人找出一支笔,在摇晃的公交车上逐句写下简短的翻译:
You must remember this
你须得记得
A kiss is still a kiss
吻仍旧是吻
A sigh is just a sigh
叹息也还是叹息
The fundamental things apply
世事如此
As time goes by
任时光匆匆
车子时走时停,路有颠簸,好几个字都写得有几笔歪扭,林知鹊左看右看觉得不满意,要求杜思人丢了这一本,再印一本让她重新写。杜思人一把抢去,藏进了包里。
还有两个站便到学校,车子开过一个僻静的街区,停下等红灯转绿。
杜思人望向窗外,忽然如电击一般静止不动,直勾勾地盯着什么看。
林知鹊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见十字路口的人行道上,有一个极其高挑的女孩也在等红灯。那个女孩穿一件土气的连衣长裙,短头发,身形宽阔,抱着一束白色的花,乍眼看去有些许怪异。公交车开动起来,穿过十字路口,女孩也抬头望向她们,只短暂一秒后,女孩在她们的视线末端逐渐远去了。
杜思人愣了许久,直到公交车再一次报站,她忽然说:“我刚刚好像看见赵仟了。”
“谁?”
“赵仟。路小花的前男友。”
第14章 4-3
杜思人推开包厢门时,徐文静正在唱《你快乐所以我快乐》。
工作日上午的KTV生意冷清,她走过一整条走廊,其他所有包厢都是空的,这时候的收费也便宜,30块钱可以唱一上午。领她穿过走廊的服务生探头从包厢门上的玻璃窗望进来,看了几眼,打了个哈欠,然后消失在门后。
杜思人从沉甸甸的帆布包里掏出几瓶矿泉水放在桌下。
KTV有禁外带酒水的规定,若被发现要被罚款50元,杜思人觉得这规定不甚合理,问过路小花,路小花也有些困惑,只说,行业里好像都是这样。KTV里的工作人员无人认识路家千金,因此,她们也只得假扮遵守规定。
杜思人在红色皮沙发上一坐下,路小花便贴近她,在背景音乐声中问:“短信里不是说好了直接KTV门口见吗?怎么跑学校去了?那么晚才来。”
杜思人笑:“我忘了,上错了车。”她扭头看看徐文静握着话筒一副深情的侧脸,“不是说练剧本里的歌吗?”她帮伸手来的倪想递过去一瓶矿泉水。
“那需要来KTV吗?你是不是傻?”
杜思人左右张望,“今天徐文静没带男生来吧?”话说完,被路小花狠狠拧了一把胳膊。
她们一起看着屏幕里的王菲,杜思人将腿屈在身前,抱着自己的膝盖。她问路小花:“你有没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此时一曲完毕,路小花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反问:“什么?”随后探身去按点歌机上的音效,按出满屋嘘声,其他人一边鼓掌一边哄笑,徐文静丢过来一个抱枕,骂道:“路小花你烦不烦!”下一首歌是《Super Stars》,路小花喊:“我的我的!”探身从徐文静手中把话筒抢了来,亢奋地跳到屏幕前去大唱“你是电、你是光”了。
杜思人看着路小花活力四射的身姿,热烈又大方,任谁都很难不喜欢。一个多月前,寒假前的最后一天,赵仟就坐在这红色的皮沙发上,专注地盯着路小花看。赵仟长得英俊,肩宽腿长,陈亦然在他身边显得瘦巴巴,毫不起眼。路小花疯完了一整首歌,赵仟拧开一瓶冰红茶递给她,随后点了一首《屋顶》,问路小花要不要与他合唱。赵仟唱“那个人不就是我梦里那模糊的人”,路小花合“我们有同样的默契”,他们两人像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徐文静的脸则黑得像块旧了的湿抹布,拧一拧就要哭出来了。
路小花与赵仟光速恋爱后又光速分手,路小花又怎样都不肯说出分手的原因,杜思人心知五十万只是个搪塞的玩笑话,但她心思敏感又知趣,懂得为朋友留出空间与距离,只是当真相揭开一个角,袒露出来的是于她来说怪异又陌生的,一个多月前,明灭光影中赵仟唱“半夜睡不着觉、把心情哼成歌”时棱角分明的脸,与一个小时前,她在公交车上看见的那张施了淡淡粉黛却不得章法的怪异的脸,在她的脑海中不断来回播映,撕裂,又都是活生生的。
她的手机闪烁几下,是陈亦然的短信:
早,昨晚在Sakura遇见你的朋友。
她回复:谁?早。
下一条:就是上次和你一起去剧组的那位。
杜思人想起昨晚林知鹊去得很迟。
她去喝酒吗?
对。你怎么没有一起?
我有事。她喝了什么?
好像是Vodka Matini。最近很忙?
这酒好喝吗?
有点烈,不太适合你。下次你来,我调甜一些的给你。
屏幕上开始播放《As Time Goes By》,她将手机丢在一边,翻出剧本。林知鹊的字写得漂亮,潇洒飘逸,像是中学时代班里成绩最好的女同学写的字,一点不像女骗子写的。
*
路小花将话筒递给倪想,起身独自推门离开包厢。服务生倚在门边的墙上正打瞌睡,被她吓了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帮她指:“洗手间往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