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蓝色的灯光摇来晃去,不停地闪啊闪啊闪。
下一秒,她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站在大街边,寒风直吹她的脑袋,杜思人拎着她的大衣外套,似乎是防止她像一摊泥一样坍塌在地上。
她觉得直犯恶心,任由杜思人拎着自己。
杜思人在伸手拦出租车,连续过去几辆,都是有客。
那个铆钉靴女孩插着兜,走过她们身后。
杜思人喊她:“卢珊。你住在哪里?顺路的话,我们一起走。”
林知鹊望着卢珊,不知为何,她复述道:“一起走。”
卢珊摆摆手,兀自沿着马路走掉了。
杜思人回过头来,看看来往的车辆,又看看林知鹊,问她:“你冷不冷?”然后像照顾一个傻子一样,随手帮她戴上了大衣的帽子。
第12章 4-1
剥夺尊严向来是驯化一个人的高效率手段,例如让一个小孩在大庭广众下罚站。
“歪?歪?”教导主任浑浊的口音在音响中炸裂开,发出悠长刺耳的撕扯声,天空的云很低,像应和音响一般,在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隆隆的闷响。学生们在操场上排成方阵,从高处望去,像一群乌央乌央的白色蚂蚁。“歪歪歪?”音响再一次爆裂出巨大的声响,学生们捂住了耳朵。
林知鹊背着手,站在主任身后的高台上。音响像在疯狂地尖叫,她盯着它看,怀疑它下一秒会高喊一声“格兰芬多!”之类的。
然而它没有,只是在疯狂尖叫。有一个男老师从方阵的最前面跑过来,似乎想查看一下状况。林知鹊瞄一眼主任秃掉了的头壳顶,又瞄一眼正在跑来的男老师,猛地伸出脚,狠狠地踹了那台音响一脚。
前排的学生哄笑起来。音响被踢得砰一声,吃了痛,乖乖闭上了嘴。
主任回头瞪了林知鹊一眼:“你干什么?乖乖站好!”
林知鹊的头发披散着,拉得笔直,她的校服改过了,上衣短得几乎要露出肚脐,裤子改成了时髦的窄脚九分裤。与她一起罚站的还有其他四五个学生,没穿校服的,骑摩托来上学的,躲在厕所抽烟的,他们面朝操场上的方阵,各自努力摆出满不在乎的表情。
主任开始发表全宇宙最漫长的讲话,八荣八耻,校风校貌,一边讲,一边拿手指着台上的反面教材们,将他们从头数落到脚。
林知鹊没有穿外套,她妈妈给她买了一件土气的大红色羊毛外套,她不愿意穿。天气阴冷,她必须要拼命挺直腰板才能防止自己哆嗦,她高高地仰着下巴,队列里站在最前排的一个矮个子男生在看她,她狠狠瞪了对方一眼,吓得他立马移开了视线。
低矮的天空飘下来毛毛的细雨。主任摸摸自己光秃秃的头顶,说:“一点点小雨,大家坚持一下。”
林知鹊怀疑自己的鼻涕马上就要流出来了。她拼命地吸鼻子。学生们不耐烦地稍息着。
雨开始渐渐大起来,不消几分钟,雨势变得噼里啪啦,主任抬手遮住自己的眼镜,还未来得及反应,学生方阵中的一小撮首先骚乱了起来,有人大声喊:“快跑啊!”如同炸开的惊雷,人群开始混乱地跑动、分散,前排的几个老师也反应过来,那个刚刚试图跑上前来的男老师对着被罚站的反面教材们喊:“快去躲雨!”
林知鹊转身,想了想,又回头,猛地把那台音响又踹了几脚。主任看见了,骂她:“干什么?”她赶紧跳下罚站的台子,混进人群逃跑。
她身上单薄的长袖校服已淋湿了,贴着前胸与背脊,两鬓的头发也湿漉漉的,她快步走回初一二班的教室,走廊上到处都是学生,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打乱了学校的日程,大家赖着不愿意回教室去上早读。几个女同学跟她打招呼:“知鹊!你的头发好好看,在哪里做的?”
与她同班的男生张闻在教室后门边拦住她,对她说:“林知鹊,我们不要分手好不好?”
她莫名其妙:“张闻,你疯了?我们在一起过吗?”
张闻挤眉弄眼地说:“在我的梦里,我们已经共度一生了。”
周围的同学哄闹起来。
林知鹊翻了个白眼,“那你接着做梦,梦到下辈子,我们就可以再续前缘了。”
张闻满不在乎地笑,教室后排的男孩子们边起哄,边将一颗篮球抛来扔去,有人在吹口哨,张闻扯着嗓子唱:“我给你的爱写在西元前深埋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他在过道上边唱边转圈圈,抢走篮球,转身做了一个投篮的假动作。
林知鹊被他逗得直笑,她不喜欢他,但也不讨厌。与她要好的女同学笑骂:“张闻,你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时候,走廊的另一头走来几个别的班的女孩子,气势汹汹、来者不善。她们径直走到林知鹊面前,为首的女孩子整洁漂亮,林知鹊认得她。
她问身边的另一个:“就是她吗?”另一个答是的。
这个女孩叫杜之安,在她们年级,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常常作为学生代表上台讲话,文艺汇演的时候,弹得一手好钢琴。但林知鹊却不是因为这些而认识她的。她的妈妈告诫她:不要与你们学校的杜之安走得太近。
杜之安瞪着她,咬牙切齿地说:“你不觉得害臊吗?”
林知鹊也回敬她一个自认为凶狠的眼神:“你说什么?”
站得近的几个同学纷纷侧目,张闻不再耍宝,眼神在她们两人间来回乱瞟。
就在她们剑拔弩张的时刻,数学老师远远地从走廊那头走来,高喊一句:“都在干什么?全部回教室自习!”
杜之安死死地瞪着她,直到老师挥舞着三角尺越走越近,才终于转身走了。
林知鹊的心咚咚直跳。她是紧张的,像她真的做错了什么事一般,莫名地感到心虚。杜之安扎着高高的马尾辫,额头光洁,走起路来身姿笔挺,亭亭玉立。十三四岁正是女孩子青葱拔节的时候,她们两人都已初长成了少女的模样,若杜之安像一棵脆嫩的幼竹,那她则更像一丛杂乱无章的无名野花,烂漫、脆弱、低贱。
整整一天她都提着心口,上课神游,照常被老师拎出来批判一通;坐在前座的张闻转过身来对她讲烂笑话,她笑出不来;课间有女同学约她一起去上洗手间,她不去,好像生怕走出教室就会撞上杜之安。
第六节 课的下课铃一响,男生们欢呼着冲出教室,她们班周一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林知鹊站起身,心却忽然沉到了谷底——她想起来,杜之安她们班这一节也是体育课。每个周一的下午,她都远远地望见杜之安在操场上打排球。
她的好朋友们已走到教室门口,回头叫她:“知鹊,快走!”
“我……”她的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头。她在想,要不要谎称肚子疼,或是脚崴了。
朋友们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她心一横,回应道:“来了。”脚下却全不是那么果决地拖沓着慢慢往外走。
清早才下过雨的天这会儿已放晴了,3月份的湿气重,操场上还积着左一坑右一坑浅浅的水洼,学校的室内体育馆还未竣工,她们走过施工区域外的围栏,同行的女生说:“听说6班的杜之安她爸爸给体育馆捐了好多钱。”另一个就着话头提起:“知鹊,早上来找你那个女孩子是杜之安吗?她找你做什么?你们认识吗?”
体育馆门口已立起了石碑,上面写着“慎行集团赠”。
林知鹊愣愣地答道:“……我不认识,她就是来借课本,刚好问我借了。结果我也没带。”
“我就说,你看着就不像能和她玩到一块去的。”
林知鹊突然提高音量:“我看着像哪样?”
同行的几个女同学都被她吓了一跳,气氛一时变得尴尬,那个被她凶了一嘴的女生低声说:“……我又没说什么。”
她发了无名火,自己也觉得懊丧,却抹不开面子去再往下接话了。
上课铃响后,她们班在操场上列成方阵,杜之安她们班则在操场的另一头。跑道上到处都积水,无法做什么体育项目,老师只让他们做完几套热身动作便安排自由活动,林知鹊赶忙溜号,跑到洗手间里去磨洋工,隔几分钟她便悄摸出来,躲在教学楼的柱子后面望见杜之安在操场上与人聊天,总算觉得稍微心安了一些。她连在全校师生面前罚站都不怕,却怕一个假扮小大人的杜之安。
然而,杜之安显然并不准备放过她。
临近放学的时候,她在洗手间门口堵住了她。
那时那刻,林知鹊几乎抱持着慷慨赴死般的心情,她不逃跑,就连眼神也不躲避一下,竖起了浑身的刺,迎战13岁少女之间,有关尊严的争夺。
“你叫林知鹊?”杜之安上下打量着她。“我有话要跟你说。”
“你是谁?”她语带轻蔑地明知故问。
杜之安好似被她这句话激怒了,“你不知道我是谁?你真厚脸皮。”
“我为什么要知道你是谁?”
“你花我爸爸的钱,住我爸爸的房子,你还怎么敢大言不惭地问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