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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寻尔 (施蒂安)


  “……”
  “东方的犹太人,就是温州人,是吧?真的了不起!真的!”
  “……”
  “听说上海人都敬温州人几分呐!”
  “你是温州哪里的啊?去年,哦,是上个月,我也去了温州一趟呢。”
  “祁连山。”祁安答道。
  “祁连山?祁连山。祁连山不是在新疆吗,还是甘肃?阿姨我也是去过大西北的。乱七八糟的,那里,女孩子不要随便自己一个人出去。我还是喜欢我们东部的沿海!”
  “温州也是可以有一个祁连山的啊,就像有很多不相干的人,也会取同一个名字。”祁安微微笑起来。“阿姨去灵隐寺上香吗?”
  “哦,我不,太频繁去了也觉得累了。我从,我要从这里开始散步,散回家,要一个多小时嘞!”
  “那你干嘛不散过来再坐车回去?”
  “那不行,走到这,汗都结不了冰,热烘烘的坐在别人身边可不好。”
  “那不行的……”她似乎对于自己的坚持意犹未尽,边强调着边看向来时的方向。
  数个衣着高雅的年轻人从先后到达的轿车上下来,参杂着三四个国际友人,男士明显占数量上的优势,个个精神振奋,斗志昂扬,好似要把前方高高耸起的青山压在自己的鼻子下巴底下。浑身与生俱来的强盛气场与昂贵的大衣外套,一同在自身的周围筑起道道隐性之高墙,不经意间渗出凌人之盛气,只有同等功力的人能够不耗精气神地随意接近穿入。
  祁安根据记忆猜测,余光中主角离场后的那几辆轿车,该是此处四季酒店接待宾客的专用车。
  他们在她们面前浩浩荡荡地往前走去,目不斜视,以小团体攻无不克的阵势。热情中年女人的目光追着他们的行迹移动着,站在原地,伸长着脖子,不畏寒冷。看着如此景象,祁安不禁抿唇一笑。她通过她的表现,来感应那一行人的存在。
  “刚刚那三个外国男人长得都还不错,看你头发染得这么自然洋气的,大鼻子大眼的外国人也适合你。阿姨我可不是守旧的人,年轻人更要开放些,千万不要拘拘束束的。”她再次打量着她,滔滔不绝起来。“当然了,我们国家帅气的年轻人可比一些国家的总人口都要多,出个门一捞一个着。这个究竟和谁走到一块去嘛,也是不能坐等的,可不是微信上能聊得上来几句就可以一起过上一辈子的。没错吧!”
  祁安觉得她颇具即兴演讲的天分,所要求的神色和手势一步到位。
  “出门旅游,肯定是交朋友的好机会是吧,泼辣一些才更像温州人是吧!”她又紧接着善意劝导,不留容人插话的空隙。
  “嘿嘿嘿……”
  “你笑什么?独自在外面晃,作为温州人,风险更高啦!这可不是瞎扯的吧?”
  说完这一句,她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需要喘一口气。
  “其实还好,也不会有人到处宣传着说自己是温州人的啊,也不是所有温州人都……。”
  “嗯,温州人好。果然有胆量。敢闯,这我最欣赏了。”她再次迫不及待地发表自己的即兴感悟。
  “要吃饭啊,要繁衍后代啊……”祁安不期待她能听见。
  “那跟你拜拜啦,我要散步回去啦。这样的天哪下得了雪啊!”
  她的话语思路也许不受任何人的左右。她微微后仰着头,表示自己的说话面向。好像以为那向着天空的说话,能够经她的后仰而向真正的说话对象折射反弹。或许,她就是说给天空听的。
  祁安看着她靠着公路左边,边不规则挥舞着双臂边扭动着腰身地慢慢走路,不疾不徐地去走出这片丛林。她怀疑这位热心的中年女人有强势着主导话语权的兴趣爱好,或说纯是她积累了半个世纪左右的个性使然。
  她站在原处随着风向挪动,看着那一行人消失在一整片树林的某个拐角里,似乎每个人的背影都似曾相识。善良的祝愿和美好的宽容,令她仅仅在后面远远地默默注视一会儿。
  阳光向着马路投射下纵横交错的斑斑驳驳。极目可见的远处山峰上,绵亘着白墙,由浓云砌成,往上笼罩住整个山顶,联结上青天。那里一整面的湛蓝,澄澈透明。所有灰尘杂质已被一整夜又持续至今的东北风,吹得一干二净。有很多事物经过一个夜晚都会焕然一新,包括对外界产生反应的情绪感官。她决定回转目光,往她打算去往的茶叶博物馆慢慢前进。用不上跟任何人道别再见,所有的来去都源自她本心的想走就走。
  想象着正在高处某一点俯瞰着整个博物馆,俯视全貌后,她再顺着门前的道路慢慢离开。这是个曾经让她产生物外幻觉的圣洁之地。也许就该让某些幻觉,仅存在能够自行营造出圣洁氛围的记忆里,并且不该刻意对它的因缘,人为地二次造访,仅仅抛却物是人非而不谈。
  顺应龙井路的自然延伸以指引自己的方向。倾向于森林状态的马路两边让她产生幻觉,她在路边设有的长椅上坐下来看德语词典和英文版图书,有时候会因某一句文字而失去清醒着的意识而恍惚起来。如此行径,似乎让深在其中的行走蒙上了一种故作风雅的媚姿,只是那恍惚的意识从未将她长时间地扣押在某一处。恍惚的深处,是脱离意识的朦胧后,让人几近亢奋的清醒,只是恍惚和朦胧甚至黑暗皆为过桥的必经之路。
  那种时候,她感觉自己正躺在一张巨大的摇床上,轻飘飘的,左右有规律地温柔摆动着。轻飘飘的一绺思绪,领着负荷的躯体沉入深邃的海底,听不见一点人间的嘈杂声音,最外层的衣服也感受不到人间吹起的冬风的穿透性清冽。她就这样在这些一眼疑是世外桃源的地方,边走边睡,如痴如醉,驾临上空,神游在高处山峰的天边之外,俯瞰化为英式句点的自己,她知道没人会迫近来侵犯自己,直到另一波意识将羽化的自己取缔。
  往来越来越多的车,它们被黏上牌照,朝着某个方向一心奔跑。她以尽量离它们远一点的目的,贴着右侧人行走道的最边缘走,恰似敬而远之。
  在最后一次彻底清醒之后,祁安戴上入耳式耳机,在歌单“NO FATE AWAITS ME”里单曲循环《No Fate Awaits Me》。关于电影中唤起情绪的影像,已然在记忆里褪尽了色彩。
  在第三次播至副歌时,正值突然热烈的太阳朗照两边的整片森林,她正站在通向某个荒芜深处的入口。
  她踩着枯叶上映照着远处的阳光而闪烁的水珠,一步步走进虚假的自然密林。沿着那条曾经开垦过的棕色痕迹。崎岖不堪。没有牵绊的左手,在填满肉眼可见的光线的空中,摸索纤细的支撑。
  离开车来车往的大马路三公尺,她停下脚步,前边已经蛮横得无路可走。撑起水帘的树木野藤比她高去好几个头,那似一堵墙,将她隔绝在世界的这一边。太阳在那面墙的后面,她看到从顶部射过的温暖,她整个人恰好站在没有漏进一星太阳光的硕大阴影里。阴森和寒冷开始向着活人的身体侵袭,以最虚与委蛇的攻势。
  也许可以借口,再辉煌的太阳,也总是会在某处,造成用自身的光线难以普及覆盖的阴暗。那面虚假的墙,不需要因自己的存在,而为那些靠近它的的人承担什么责任,甚至可以对周围的一切责难闭目塞听。
  稍远的右边是一个大水塘,无法一眼清楚看透活水的来源。大片的水竹将它环绕,塘面上泛着好几种色泽的光。她背着那面墙,持续站在阴影里,看着逶迤的来路,上面属于她的清晰印记已经消失。
  一只猫,在她的来路上,站在离她最近的阴影之外的太阳光里。身上好几种颜色错杂在一起,却缺少雪般的白。不对,应是原本一直单纯雪白的毛发,被染上了除雪白之外的颜色。那些颜色,从它的皮肤表层由浅淡渐变至深浓,重重压在它的躯体上,被重力吸引着,向下垂挂下来,而它只能支着同样被染了色的四肢,将它们背负着前进或后退。
  不时开合的尖嘴,似在发出乞怜般的轻声呼叫。一只前脚悬在地面之上,在它的半空中小心翼翼地颤抖着。双眼,泛蓝的双眼,涣散出逼近死亡的光芒。眼角充塞的眼垢,像是经历过了几千个日日夜夜的哭泣,尽是泪迹的堆积。肚子极尽可能地往内侧瘪;向下垂落着又拖曳在地的长尾巴,早已将它与生俱来的神威,从耳朵开始,经过全身地抖落在尘土里。一丝不苟,像一只逐渐在漏气的逼真的被弃玩具猫。某丝似即将抽离的气力在它身上攻城略地,只差最后的一片狼藉,徒留一身皮毛延续它且有的几口呼吸。
  依然戴着耳机,她看着它,听得到它拉得纤长的哀鸣,曲曲折折抵达她的心穴。自然而然的,却发自全身的力气,里面有让人卸下心防的柔情,混进降音后的耳机中以高频次连绵起伏的器乐声里。
  它仰头看着她,每长叫一声,便发病似的大幅度左右旋转着精瘦的脑袋,最后将眼神钉在它脚前的某处,直到下一次自行拔起。
  她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努力柔和地看着它的蓝眼睛。害怕自己的贸然出口会使它如惊弓之鸟,她开始轻声呼唤它,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然而它没有逃走,也没有接近,却在原处短促地一声声回应着她。声音越发地焦急起来,最后变成声嘶力竭地凄厉嘶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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