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预报说可能要下雪的,你怎么也不想看一看啊?”
他抬起脸来对她说话。语气中有些微失望,间杂着被辜负后释放的嫌弃,却又并不指向特定的一个人。
和老人道别后,拉着行李上行。24小时的快餐店灯火通明着,围着桌子的凳子上坐满年轻人,或吃东西或假寐,等待的身影上笼罩着厚厚的孤寂或疲惫。候车厅外的风口里,和负着沉重背包的旅客讨价还价不成而大打出手的行乞者,在巡逻警员的干预下唯唯诺诺起来。前往自助售票大厅,里面好些就着墙脚和柱腿打地铺的旅人,蜷着身子瑟缩着,看不见他们的脸。
祁安径直向着一整排空闲的自助售票机走去。站在屏幕前,点选始发地站点后,一时间竟不知该输入怎样的目的地。她看着屏幕,右手食指僵在屏幕的斜面上方。此刻,跟着思考能力一起消失的,似乎还有肢体的行动能力,而那颗心,对这一切更是无动于衷,哑然死寂,仿佛失去了生活的迹象。然而,却又有什么声响,裹挟着浑重,快速袭进她的鼓膜,来自她的右方……
他的声音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身体的极冷。有一种恐惧,将他正常一进一出的吸气呼气切成一段一段,再拎起砸在砧板上往细里使劲剁碎。他吐出身体外部抵至他人耳膜的声音便是那般杂乱不堪。他的双手紧紧捏着钞票,将软趴的纸张使劲往进钞口里推,却被挤得凌乱一团。那些钱从他手中散落在地上,他顾不得俯身去捡,剧烈颤抖着双手从黑色皮包里拿出棕色皮夹,那皮夹快要将他的脸割成左右两半。不待从那里面取得解决问题的方案,屏幕上曾有的设定又退回到了原形。他猛地一个弯腰抓起地上的钱,还未完全站直身体,就已经伸出抓着钱的手颤抖着戳向屏幕。极速戳完屏幕,又在皮夹里翻找,里面尽是不适用的卡,再无一张人民币。他又开始尝试着压平手中的那些钱,再次往进钞口里推,然而依旧徒劳。从他如一阵旋风一般刮到这里起,他的声音就始终剧烈而零碎地颤抖着,又渐变得似乎患有最严重的哮喘,伴有哼哼声的“怎么办怎么办”,一刻不停地从他还能喘气的口中艰难地挤出来。
祁安赶紧伸手进帆布袋,径直拿出《远方的鼓声》,极速翻开书页拿出书签,将里面的玫瑰卡取出,大踏步至他的身边。
“大叔,先刷我的卡!”她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已经将玫瑰卡贴上了感应区,注视着屏幕,赶在时间即将结束前输入了支付密码。那是去往上海而即将出发的仅剩的一张高铁一等座。
他还在喘着气,连声道谢,由于他的颤抖太过剧烈,她听不清他到底又说了些什么。边说着,他将自己手中那些推不进去的钱塞进祁安手里。对他来说,他已经在这里耗了太多时间。他快速抽出那张车票,抓上还未收起的身份证,夹着皮包,继续颤抖着声音,在她的眼前火速消失,来不及再听她一句话或再看她一眼。她看到的似一阵疾风的影子。
祁安拿着玫瑰卡和两张百元纸币站在原地,再次一阵恍惚。回头面对屏幕,没有多加思索,订下去往上海的次日最早的一列列车,在进钞口处放入手中的一张纸币,又从下面吐出来很多钱。内里有一个声音响起,她本是不该收下那两百块钱的,却也是恩赐的。
为何去上海?她不清楚。
回想关于此次杭州的记忆,在脑海中忽闪过的,竟是那个异域的背影以及他另一面的蓝眼睛和那抹耀眼的粉红色,那只濒死的蓝眼白猫,也许还有那些刻板印象之外的士兵。
凌晨两点二十分,她坐着开往上海南的火车离开了杭州。在一曲播完的间隙,她听到车厢内有人惊呼。杭州下雪了,这是这个城市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且不夹着大雨。
蜷缩在硬座的靠窗角落里,用耳机里的音乐隔绝整个车厢中的无规则噪音,随机播放的歌单是“NO FATE AWAITS ME”。
她懒得睁开眼睛,在旋律中找到丝丝静谧,再一层层深入,整个身心被旋转着的安宁层层包裹,绵软的质地让她逐渐遗忘黑暗之外的坚硬轮廓……
☆、常然无衰
蚊子循着人体的气味,从遥远的四面八方,就看见鲜红腥味的血浆。于是振翅狂飞,载歌载舞。它的方向性是理性的,可填充其方向性之外的实质内容却是感性的。远远的,它就提着扩音喇叭,以它鹤立鸡群的音色,预先提示它的即将侵略对象似的,极力鼓吹自己一趟远行的早已明彰于世的目的和意志。也许它一辈子都不会预知关于自我毁灭性的宣告。好像再也没有其它任何嗜血动物能够像蚊子一般充满善良和温柔,由身理感官自行生发的,彻底的欢腾鼓舞,它把这份柔软的意志直接传达给它的生命供给者,以待对方也充分做好防卫性猎杀的准备。
四下皆寂静荒野,抓不住一束浪漫的月光,风在找不到方向后停止了流动,空气也似乎随着风的隐退而逐渐停歇下来,而后死去。它们发疯似的捣鼓那狂乱的音箱,像一窝飞舞的野峰似的,使已经黯然的眼前的天空密布肉眼可见的黑点。无序编筑的织体,仿佛一张大网从她上空倾撒下来,柔软的鸣响,伪装成通透的双簧管,肆虐嗜血的野蛮暴力,细小得细密无缝。
她挥手乱舞,奈何无论如何也扒不开一个可以听到远方的清新声音的洞口,杂乱的嗡嗡直叫已教一切音响覆没。她拔足狂奔,飞跃坑坑洼洼的草地,想要逃离这虚假的善良和温柔,远离那些嗜血的却以弱小伪装自己的怪物。她听得懂它们声音里幸灾乐祸般的手舞足蹈。她听不到自己的脚步从地面反弹回来的声音,她朝某个方向狂奔,缠绕在无数条曲线直线线段中,找不到落脚点。唯一鲜明的直觉,是胸腔内轰鸣的恐惧。呼出的气息得不到流动空气的净化,只能周而复始地吸回自己身体内部的气体,形成了一堵温墙般的无处扩散的气流以极速强力朝身体内部反弹,在心脏部位荡起千丈瀑布泻下般的喧响。她终于被由内而外的恐惧包裹起来。她懊悔,自己真是不该穿黑色衣服的。
她依旧在狂奔。当她终于将近乎机械着长跑的脚步停下时,她已出了影影憧憧的草地森林地带。蚊子鸣音的消逝已经将她的恐惧消除。忽隐忽现的人造灯光,将她掠进城市街区里四处蔓延的迷惑和混沌。
他们封锁道路,彻查每一个交通要塞,甚至不起眼的街角也有苍白的手电筒光照的涉足。她在两栋不辨年代的古老建筑物间的逼狭拐角里,盯着路口的执勤士兵们的一举一动。她用随身携带的剪刀快速剪去冰冷地垂挂而下的金色长发,慌乱的动作使锋利的剪刀扎伤她的耳朵,热腾的鲜血向锁骨坠落。她用黑色眉笔将自己的眉毛涂浓,再在人中左右划出两撇墨黑。她十指交叉着握拳向夜空祈祷,他们不会将她认出。然而,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封锁整座城市将她搜捕,只是她的直觉告诉她,她已经只能从这一个封锁口逃出。
已是全城戒严,再现史料中的宵禁,隐隐听闻远处高楼上无知婴儿无惧的啼哭声。她压低帽檐,离开贴身的墙,像那些参与进搜寻队伍的普通人一样,走上大街,朝一处逡巡前进,双眼将前后左右四处巡视着。他们驼着身躯,低头弯腰,折出小于四十五度的角,似乎在辨认逃离的脚印,俨然在找掉落在地面的一枚细针。若她以激进的方式前进,她极有可能招引来搜查人员的怀疑。然而,似乎谁也顾不上别人,就像每个人都认可其他人的行动速率。
照着样子在搜寻几回之后,她挺起身子,快速朝那些严守在路口的士兵跑去。然而在她起步跑动的瞬间,她感到有无数根无情拉长的视线,朝她逐渐发凉的脊背直射而来。她不敢回头,脚步不敢停歇,她渴望这样能够打消他们的狐疑。微凉的月光在她正后方斜向倾洒,她看到自己在风中的颤颤巍巍地起伏着的黑色影子,被夜色拉得削长。
前方已竖起了铁栅栏,三个士兵在铁门前持枪把守着。一个立在门侧的年轻的面容,在月色的侧面浮上暗影,来回踱走的脚步明示他心中的不安且不耐烦。
她跑近他,像个遇见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闪耀着惊喜的快乐小伙。他敛手推开她过分靠近的身体。她跟他谈论巴赫,希望能够以此迷糊他对她面貌的注意力。她以略高的身姿俯视他的面庞,他的目光开始羞涩地盲目转移。她看到他俯下眉目,将双眼的焦点重聚在他手中拿着的搜查画像上。发丝金黄的女子,有一双永远处在冥想之中一般的大眼睛,似乎永远都不会对任何人构成威胁。
她猛地回头看身后的情势,军服笔挺的男人正领着队伍朝他们这边急速走来,浩浩荡荡的踏步声将众人无意间形成的寂静震得粉碎。已经有人从遥远的地方喊着要抓住她,那吼声盖过踏步声从夜空掉下。不待年轻的士兵如梦初醒,她猛地推开他,推开并没有落锁的铁门,又开始拔足狂奔,逃离那个像被笼罩在魔法中的森林城堡一般的城市。
她想着,自己只是不习惯而已。她突然从最不被看见的角色,晋升为要被人封锁交通地进行搜寻抓现,也不知未来被设定的职务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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