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狗听见那声音闻到那熟悉的香味,贴近祁安小腿处的小脑袋机敏地移开。缭乱地晃动着它那可爱的小尾巴,迈着典雅的小碎步,慢悠悠地出现在皮草女士的跟前。
“哇哦,馒头宝宝最乖了!”女士毫不吝啬地夸赞,宠溺的话里,奔突着漫溢的豪迈之气。
越过小白狗,她从自己的手提包包里拿出一瓶洗手液,旁若无人地专注注视着镜中的她自己。盯着自己的双眼,飞快地大幅度搓洗着双手。双手的硬骨在宁静的空间里摩擦出声。末了,又从包里拿出纸巾,飞快地一根根手指擦拭后,再扔进另一面墙边的垃圾桶里。最后,她再一次凑近镜子深深地看了一眼印现在镜子中的她自己,重点专注的是那鲜艳的红唇。举起一只手,一抹那雕刻般落在头上没有丝毫毛糙的光泽秀发,手腕处萦绕出一抹绿光。然后再满怀自信地转过眼角。
“Baby,here we go!”女士的尾音愉悦地上扬,伴着小白狗雀跃的低鸣,和那标志性的高跟鞋点击地面的音律。
“小狗狗,再见啦!”
高跟鞋声,肉垫触在大理石地面上的默然,轻轻摇晃的尾巴与冷空气的摩擦,祁安望着四脚踏着杂沓声而去的小白狗,心里有丝不同于面对人时的隐隐的失落感。
小白狗似乎是听见了她不舍的告别,竟在她在心里刚刚说完的下一瞬,转过小脑袋来,留下一个足以让一位心情开朗的女人温暖到心融化的笑容。而后消失在卫生间门口。
祁安竟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将它最后对她的带着留恋意味的回眸和那永恒的无邪笑容错过。
触不及防地,一股骤然腾升的酸涩感刺痛了敏感的鼻端神经。
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仍然像是在看着另一个自己以外的别人。现在她对她的了解,仅限于表象容貌,可却也称不上全貌。她对她的内心,似乎一无所知。这一大面实实在在的防水镜,使她们正面相对,却将彼此内里潜在的思想隔离进了视野盲区里。镜子之外的她,无法通过这样一面镜子,看到或猜到镜子里面的那个她究竟在进行着什么样的活动。伸出右手食指,戳向前方的镜面。两只相仿的食指隔着一定的安全距离,不动声色地相对着。
祁安摘掉帽子和围巾,放于搁置在洗手台上用纸巾拭干处的电脑包和帆布袋上。从左手手腕上取下和单圈海蓝宝手串缠绕到一起的发绳,将披散的头发绑向脑后。举起左手来绑头发的时候,手腕处的海蓝宝手串由于重力向胳膊肘的方向滑降,祁安想起了已经消失有一会儿了的手戴绿玉镯的皮草女士和她的小白狗。
从袋子的底处拣出两枚黑色直线型一字夹和一支三百克的植物性深层清洁洁面乳。断断续续地将用两只手掌接成一捧的冷水扑到脸上,时不时地使她倒吸一口冷气,那水好似正从脑门出其不意地浇淋下来,直接畅通无阻地将它的冰凉直抵心底,然后再在全身的神经上如病毒蔓延般的扩散开来。那心过于紧张似的,多次被提到了胸口,悬着,等下一捧冰水的浇淋,再悬着。这水便是那般,砭人肌骨。
祁安撑着洗手台仰起脸。镜中的女人,脸上悬着瓷般润泽的粉红,好似夏日雨后的夹竹桃花,那娇嫩的灵气甚至在往下滴落的水珠中光芒乍现。下巴、两颊颧骨和鼻头处,像是被扑了一层颜色鲜亮的腮红。红嘟嘟的湿润嘴唇,仿似刚从水中提取出来的新鲜樱果。然而这些诱惑,均会在肌体的温度重又恢复平衡后逐渐消散无遗。
在她用先前从摆摊女人那里买下的纸巾擦拭脸上的水珠的时候,一个女人兴师动众般的闯了进来。正凝视着镜子中之人,往自己脸上涂抹着保湿霜时,那个女人在镜子右边飞快地瞟了镜子里的她一眼,而后甩着湿手,又兴师动众般的闯了出去。她留在祁安印象中的只有她那兴师动众般的气势,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气味。
抹完保湿霜,用双手指腹轻轻按摩脸部。不再有黏湿的感觉后,又往脸上涂上芦荟胶。这俩对她来说,是极简而适当且足够的基本步骤。保持着脸部的清洁,也是对不小心撞上视线的陌生之人的一种尊重。另一重要原则则是必须令自我感觉处于舒心状态。
祁安用左手四指包拢着光滑额头,传至指腹的温度仍然在正常范围之外。轻轻吁出一口气,放下手掌,观察起自己的面容来。密集眉毛略微倾斜着往上由粗至细地自然生长着,在隆起的眉骨上描出中后段弯曲处约有一百六十度圆润角度的两条深黑至浅棕色弧线。不是一字平直型直接显现的柔顺温良和善意。尽管有双眼皮长睫毛修饰着的大眼睛,这样有立体感的眉毛,从外在形象上,似乎更加浓化了她身上隐隐发自内在的那股不可随意接近的圣洁气质。多年来我行我素的过分独立和几乎全素食性的生活,似乎也在使得她的脸部轮廓变得更加的棱角分明。一种肉感东方人的另类的深邃五官,在她的圣洁性气质之外的表象上又增添了丝丝凌厉而果决之气。她似乎有消耗不尽的而足以令人心生畏惧或敬意的,游离于男人与女人之外的另类活力和勇气。尤其是在她即使棱线起伏分明的双唇暂离多样化情绪而紧闭着的时候。
到底是一个人的命运塑造出了一个人的外在长相,还是一个人的外在面貌决定性地影响了一个人的命运趋向?
这本该是一可有可无而无足轻重的对自我价值的怀疑。
拿下夹在两边的一字夹,金色的过长刘海在两侧披落下来,几缕细碎的短刘海凌乱着散布在光洁的额头中间。然而并没有将那让人怯于正面迎视的夺目遮去,而是通过如此营造的一种另类野性气质将其拥护了出来。
如此众多的复杂情志集于一身,最终的综合作用,似乎还是为了维护她那仿若与生俱来的不可随意接近,或说难以蓄意侵犯的圣洁性气质。
祁安拨开刘海,对着镜子用食指顺着眉毛的生长梳理描摹着。只是一个日常性且个人性的简单养护动作而已。
外部水分被纸巾吸干后的嘴唇,周边都汹涌着大刮西北风的冬季里特有的,像在没有加湿器的空调房中被吸干了水分后几欲喷薄而出的静电火焰之下的干渴与燥热。那干渴与燥热会诱人不断伸出湿滑的舌头去舐舔,以为这样能够成功解救。她从大衣外套的口袋里拿出润唇膏,是清凉的薄荷香型的。
“你必须要进来啦,我一个人不敢的啦。”在她搽着润唇膏的时候,卫生间门外传来撒娇的女音。
“哎唷,干嘛啦,我又不需要照镜子嘛!再说大白天的有什么不敢的啦!”另一个女音虽然抗拒着,却紧踩着另一个人的脚步声,一起进了门内。
声音和人都出现在了祁安的身后。她在镜子里看到了她们。只消一眼,她就看出了她们是携着游客的身份出现在杭州的此时此地的。
胸前挂着标明自己异域身份的数码照相机或是单反相机,或一刻不停地拿在手里。那几乎是专为一趟旅程的目的地特意准备的,每一个寻常的人,每一处寻常的景点,都以寻常的停顿被摄入相机里,却能够以不寻常的状态永远不寻常地存在着。人们似乎更能够在自己的居住地之外感受到新奇和享受创意。于是,外出旅行几乎成了一种朝圣般的行动模式。
“你过来啊!帮我看着点,不要让任何一个男人进来了!”
“女厕所诶,怎么会进来?”
“就你单纯了,现在变态男啊跟踪狂啊什么的可多了,不知道?没碰到过?”
“好吧好吧,现在你很安全。有我保护大美女你!”
“不是啦,你要到这里来的啊!”声调在稍微暗下之后,又突然地洪亮起来。是厕所门一经开合的缘故。
“哦,你还要我听着你制造的奇怪哗哗声哦?变态吧。你!”
“别废话,给我过来,你!”门砰的一声阖上,里面却没有落栓的声音。“诶,你刚才那句话说得,好像是,‘有我大美女保护你’欸……”
两组不同音色的声音在两个稍有些距离的地理空间上填满了整个卫生间,好像这里只有她们两个人。祁安看着镜中的自己,穿戴着衣帽。像是进行着即将要走出家门的最后一番收拾。
“彼此彼此啦。”
她们的对话,只一扇门之隔。
“今晚我们到底要住什么酒店啊?”
“不早说了嘛,到时候想住哪就住哪呀!”
“跟土豪一起游玩就是万事无忧啊,哈哈。”
“呵,呵,呵,你才是真正的,壕!”
“诶,外面好像要下雨的样子……到时候得不得跳进湖底去躲雨啊?”
“别担心!去哪里都有姐罩着你!”
“哈哈哈……在大白天都不敢一个人上厕所的瘦排骨……”外面的女人用手掌拍了几拍木门,似为她爽朗而洒脱的笑声伴奏。
祁安提起最后的帆布袋,又重新放下,从里面找出那只大号塑料购物袋。抖开塑料袋,把帆布袋装进去。提着袋子正要离开的时候,右肩肩膀的电脑包往外侧下滑,震动了整只手臂。原来电脑包背带压上了一整束转到右肩的长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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