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姐姐……”
小女孩将她的乌黑大眼睛出于偶然般的,闪进了祁安棒球帽帽檐下的似乎正酝酿着笑意的双眼里。一切时机是那么的契合,就是在她回转过头来的那瞬间,小女孩也从花坛花岗岩边沿上向她送来视线。
小女孩稚嫩的脸上甚至大眼睛里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似乎仍旧沉溺于对数字的观想,只是某种教养使她自然而然地说出那样的一句话。甚至那句“谢谢姐姐”上,都黏上了刚从上一个阿拉伯数字中牵拉出来的藕丝。然而声线里,凝聚了她心底深处最诚挚纯然的谢意。只有认真去听她说了什么,才能感受得到,那似乎没有感激之情的面部表情背后萌动的情绪。
在她说谢的时候,正是《The Wind Of Change》中变幻的风声逐渐隐去而将要一曲完结之时。祁安真的有点惊讶于小女孩尾音中隐隐潜伏着的类似害羞的微弱怯意。
祁安没有对她说不用谢或是其他什么,当《Your Smile》的第一个逐渐推出又层层推进的有着叠印般效果的乐声组合在风声彻底隐退之际响起时,她也正对小女孩笑着。那些诸如“不用谢”的言辞都已从唇际棱线下默不作声地奋力向外涌现出来。也许还有某种涵义,复写在嘴角勾起的笑涡里。祁安相信她能够解读。
那是一个心思敏感而细腻的小女孩。
祁安重新转回头往前踱步时,她又听到了小女孩柔柔的声音。
“外婆,我数到几啦……”
祁安不禁边走边轻轻地笑起来……
有一家子正将手“搭”在“世界遗产”的大圆环上,父亲在圆环的正前方为他们拍照。正当父亲喊出“茄”并还在拖着“茄”字的长长的尾音之际,一个胡乱纠着碎发的脑袋从圆环正中央处的正方形框里最下方一角的延伸夹缝中猛然蹿了出来。仿佛经过了对时刻的精细测算,他的头定格在了那父亲刚刚终于释放出来的“子”字上。也许他是想要做出一个能让所有人都喷饭的鬼脸的,然而他的头却是冲撞上了那经过精细雕琢的“世界遗产”的坚硬。于是计划中的鬼脸变成了在他自己预料之外的无声的龇牙咧嘴。或许,这过于自然而不经丝毫修饰的痛苦更能使之外的其他人在事后捧腹大笑。他的父亲显然已经憋住那刻的笑将他颇具献身精神的一瞬收进了单反相机里,而后才用极似幸灾乐祸的怪腔异调关怀着那尚挂在“PATRIMOINE”中的“PA”上的楚楚可怜的脑袋,并向“世界遗产”前方边上搭完模拟动作的几个女人们解释着自己模样失态的直接诱发因素。
“吼吼吼,你们看这个傻瓜真的快要,快要撞破了啦……哈哈哈,忍一会儿先,再继续忍一会儿就不痛啦……”
祁安想,如果有一个能够随意与自己的孩子打成一片而又不失威严的父亲,那么这个家庭多半是幸福的。
她无意也不想进入这位父亲以及他的家人们似乎仍不舍得离开的画面镜头里。他们继续戏耍着拍照,而她则继续听着Bandari继续向前踱步行走。从这里出发,既然要走遍一整个西湖,那么必然还会再次回到这里。如果一切真能按部就班地固定在计划中,那似乎也真不会有什么可能遗失的。
然而正要离开时,祁安重又倏然转身踩上了台阶,径直进入了她们做着预备姿势的画面里。她感觉到,她们的笑闹声戛然而止了,就像突然被命令禁了声。也许她身后的父亲脸上正闪过一丝懊恼。只是,不过十五秒的时间,她就把石块上的说明文字看完了。不是为了了解史实,仅是为了确认上面作为法语的一部分文字。如此一来对此刻印的背景的了解,便是一次附加的恩惠。从他们的专注视野中离开后,她的身后再次恢复了属于他们一家人的喧哗或可爱的无理取闹。
环顾四周,涌金公园里掉光了叶子也似乎因此而失去了名字的树木,正为它营造出一派人影寥寥的凄寂氛围来。有人进来公园,不过是为了尽快地踏上涌金桥,好寻找他期待或印象中的冬日西湖,就像是他的脚步根本不能够暂停下来,因为西湖的最美视角就处于恒久的变动中,而他则一直在寻找最美的旅途上。哪里都会出现这样脚步匆匆的游客的。
耳机里浮漾出《La Provence》。在美好而闲适的山居岁月中,她看到了被撕裂了的情绪的样子。那似乎化不开的浓郁的悲伤,让这首曲子悠扬着紫色紫罗兰的迷人芬芳。旋律美好得让她想要在这让人快乐的冬天里,在那淡淡的金黄色光线下,阖起眼来将所有外放的情绪之门关闭。她止步看着一个独自行走的女人逐渐远去的背影,望着涌金桥的方向,直到《The Daylight》在心里投下倔强而触地有声的光线。这首纯音乐还是让她突然想起了苏打绿的《日光》,里面那一句豁达而让人快乐的诗般哲理。
“美好,是因为无视美好的逝去。”
她并没有换掉耳中的旋律。《The Daylight》似乎就属于此刻的冬天。
铜制的金牛永恒地洗在涌金池里,池水漫上它的脖子,向上斜望的双眼中流露着某种坚强的意志。它始终以它的“傲慢”之姿,向前来朝它观望的游人打着永远只能在私人脑际“哞哞哞”的个人性私密招呼。只有水中被掠池面而过的风搅动而凌乱的倒影,才泄露了它应对那情那景时的复杂情绪。被众人围观时,或兴奋而淘气地哞哞叫,或面露怯色而无可逃避;在被游人忽视或冷落而落得周边一片寂寥时,它似乎想要仰天长啸出一声哀鸣,或微张着嘴唇以稍有艰难的仰视之姿释放出热情以引来人间一顾。
这只金牛脸上,该有每一个游人心里所需或说得以引起共鸣的一切表情,从热情洋溢到傲慢无礼,从无奈的羞怯到期盼的招引……而个人此刻所看到的便是此时自我心境的最佳反映。它散乱于水中的姿影,更似一种欲拒还迎之态,全在游人对其的关注度和代入程度……
只是,几乎没有人会将自己与一只传说中的动物作比较。它只作为景点之花而存在着,于各人的人生并无多么深远而重大的参照意义。
祁安停身在齐人高的关于涌金池金牛的讲解牌前。着漆的棕色木板上是中英韩三文的说明性文字。目光掠过不认一词的韩文,视线擦着讲解牌的边缘,落在池中金牛向上张扬着的大嘴巴上。它脖子弯成的弧线,刚好与水面相切。依旧是几年前,她初次见到的牛与水的亲密关系。在不同的季节里,依然是那般相切。那水似同那池中的金牛,已经定势成了一种共生形态,之间的距离也并不会因为外界而拉大或缩小。
池中水面的维持状态,带给祁安丝丝惊讶。竟觉有某种神圣的涵义。一如,古老的传说赋予池中金牛的神圣意味。那两者跨越时间的百分之百的相似,在她当下的神思里漾开了层层浅浅的波纹。从远方湖面荡来的冷风,将池中的水纹漫延至她扬起的发梢。整个涌金池畔,似乎就只有她一个人正在对着卧于池中的金牛,就它与水的关系凌乱开莫名其妙而毫无实际意义的遐思。
也如多年前的炎热夏季一般,在这个冷风飕飕的冬天,依然有人拿着高级单反在涌金池边弯低身子收集某个瞬间的湖面,依然有人满脸严肃地坐在池边守着伸进池中的钓鱼竿,依然有人戴着墨镜满天空地寻找着什么,依然有人在涌金桥上因为忘我地自拍而于无意中将半边的身子斜进池里而后悬崖勒马般紧急刹车调头,依然哪儿都不乏冷眼旁观者……呵,多么可爱的所有人。所有的这一切行动根本不是什么目的,即使不具有任何实际意义,它们也都是某种精神性仪式的承载体。彷如,明知不会有鱼儿上钩,他也依然专注地垂钓,旁若无人,几乎养成了一种静静守候的虔诚。
祁安走下五级台阶,想要去那专注于钓鱼的人身边一看究竟。脚下的石阶与水面的关系正彰显着某种不合理。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此刻呈露于空气之中的石阶的数量较几年前已经增加了。似乎这才是正常的发展情况,也许池中金牛能够自行调整它己身浮于水面的高度。
站在坐于便捷凳子上岿然不动的垂钓者身边,恍惚一种守护者的姿态。祁安逐渐将放逐于远处堤岸上逡巡的目光缓慢收回,掠过池中的金牛,落在右手边垂钓者的脸上。竟赶上垂钓者正将视线从她的脸上撤离。他同她一样正塞着耳机。满身紧裹的黑色大衣和紧贴在把握钓鱼竿的双手上的黑色皮手套,为他轮廓刚硬的侧脸,渲染出一种只可远观的情绪氛围。分外高挺的鼻梁和深陷的眼窝,泄露了他体内流淌着异国血液的身份。再一看周边,蓦然发觉,此前一眼带过的那几个摄影者,竟也是特征鲜明的外国来宾,而她自己此刻正处于几个外国人中间。再一转头,发现经台阶上面的路径去向景区深处的行人似乎都不能够把自己此刻所处的这个地方忽略。
音乐循环似乎出现了某种逻辑错乱,随机循环中,曲子又回到了不久前刚播放过的《La Provence》。
在钢琴弹起之前的宁静缝隙中,灌进此刻从周边飘来的抑扬顿挫的外文语词。在她跟前往来传播的对话证明,这个看起来傲然孤立的垂钓者,与那几个快要贴近水面的摄影者,是同伴。也正是他们,在无意间,招徕了一些本国游人的视线。然而真正的众矢之的,要算是这个在冬天的涌金池里幻想着钓到大鱼并且严肃地付诸了实际行动的外国中年男子。祁安一时感觉准确指出他的原始国籍属性也是一件得花点时间分析而颇费精力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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