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得不快,姑且当做晚自习前的活动,接下来他将面对整整两个小时题海战术的折磨,有时他被压得喘不过气,也会想想正处于高三阶段的秦渊,比起两场考试的分量,后者自然更胜一筹,而秦渊不光要备考,操心家里的琐事,打工赚钱,维持生计——秦朔北想象不到他是怎么撑下来的。
不仅仅是歉疚。
窝藏在他心底的、那些盘根错节的冲动再一次翻涌复现,他保持着面孔上一贯的冷静,同时用牙齿死死的咬住了含在嘴里的吸管,咬得嘎吱作响。
除了他自己没人听得见。
就在这时,秦渊和王一泓正从校门口经过。
秦渊那个铁瓷的哥们儿秦朔北是眼熟的,经常见他跟秦渊一块儿躲在杂物间里抽烟;此时秦渊一手懒懒地推着自行车,时不时抬头接一句对方的话,就从秦朔北不远处的走道经过,一转头的工夫,俩人的视线就这么猝不及防的交错了。
这是个有点尴尬的对视。但秦朔北不知怎么了,之前所有飘忽的思绪都在一刹那间归了位,他什么都不用说,而是以比语言更平和的姿态,跟秦渊点了点头,算作招呼。
秦渊先是怔忡,就像忽然意识到这是某种示好,他需要用同样的招呼回应,所以也点了点头。
旁边的王一泓还有点诧异。
——他们看上去特别的兄友弟恭,真实得不存在一丝隔阂与矛盾,冰释前嫌,让人欣慰。
走过去的时候秦渊也很纳闷儿。
但从那一天开始,他确实觉得秦朔北没那么讨厌了。
秦渊自认为恨秦朔北的原因特别浅显,因为那是杀父仇人的儿子,他恨得顺理成章,通俗易懂,并且至今没有对此质疑过。
也可能是由于母亲的行为让大部分人感到不解,他的思路才是正常的,合乎情理的。
当然,秦朔北这孩子也确实不讨人喜欢。阴沉,寡言,不露声色,有时面对他,又卑微得让人反感——尽管事实上,秦朔北为人并不过分,举止也算谦和有礼,在学校里甚至很受一些女生的欢迎,但讨厌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对秦渊来说。
他们俩的立场就注定了这种扭曲的关系。而且就算眼下有了缓和的迹象,彼此的身份还是不会改变。
相互抵触却又不得不共同生活的兄弟。
想到这里的时候秦渊很突兀的意识到了一个细节。
会不会秦朔北其实不讨厌他?
听上去不太科学。毕竟遭受着那样的冷眼和排斥,再没心眼儿的人都能感觉得出来,别说是秦朔北这种遭受过创伤的敏感特质,秦渊直怀疑是不是自己有时候无心的一句话都能被拿去揣测千万种含义,他不知道,因为秦朔北从来不说。
这种隐忍常常让秦渊单方面的发火,于是连这一点也被他囊括进了讨厌的理由中。
把这些想法理顺了,秦渊才觉得心里疏通不少,便将那个让他觉得很诡异的招呼抛在了脑后,注意力拉回到工作上来。
最近天气转暖,工作的店铺生意变好,每天都很忙,除了看店、收银、还有清点和运送货物这样的体力活,他每晚都累得回家倒头就睡,高三的后半段,老师也完全采用了放养政策,并不在乎谁作业没写。
再熬过两个月。
他点烟的时候手都酸痛得举不起来,唯有这样说服自己。
他对未来没有什么快乐的展望,只知道日复一日机械而顽强的活下去,不知道要往哪走,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脚步从未停下。
结束了当天的工作到家以后,他洗了个热水澡,裹着毛衣靠在沙发上看书,在彻底被睡意征服之前,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
九点半秦朔北下了晚自习回到家,看秦渊还是平时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倒也不觉得失望了。
他了解他哥的脾气。白天那样的好脸色估计也是突发奇想,属于偶然事件,没有什么普遍意义。
他就应该这样,绷着一张漂亮到刻薄的脸,背后却付出着太多温柔的东西。
就算他恨着他,亦会拉着他的手带他过马路;就算他恨着他,亦会在家里最困难的时候赚钱养他;就算他恨着他,亦会在那些可恶的“亲戚”面前袒护他。
这样的矛盾会让秦朔北感到困惑。
他究竟是爱我还是恨我?
“哥,我们这周有家长会,你有没有时间……替妈出面,”他提着书包站在沙发旁边,没敢站太近,“作为我的家长。”
秦渊一只手捧着书,坐姿放松,一只脚抬起来踩在另一边拐角的沙发上,眼睛都没从书页上收回来,他仅用余光看了看黑发的少年。
嘴里答应得好像不听使唤了似的,“行。”
他注意到秦朔北虚掩在发丝下的眼睛,虽不言语,但好像发自内心的、露出点微茫的光亮来。
或许他不是什么都不说。
秦朔北也看着他。
——或许他没有那么恨我。
第八章
年方十八的秦渊在家长会现场成为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老师在台上发表讲话的时候,各路好奇与质疑的目光令他如芒在背,觉得自己简直蠢到家了。
越过教室里排排坐的叔叔阿姨们,他手拿着秦朔北的成绩单,朝窗外望去一眼。
秦朔北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面对着窗外灰幕般的天空,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的表情好像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写作了缄默。
家长会足足开了四十五分钟,结束离场时所有家长都要在孩子的花名册上签字,就签在自己孩子的姓名后面一栏。
秦渊夹杂在无数刺眼的“父”和“母”中,用力在横线上写了:兄,秦渊。
写得苦大仇深。
表示谅解的老师向他投来的怜悯视线,他不愿接收,却也只好报以无奈笑容,作为对外界“善意”的回馈。并非出自本意,但这是礼节,一些所谓应有的东西,他都站在客观的角度承认其合理性,哪怕心里根本不赞同。
就像他对秦朔北。哪怕知道他是无辜的,他是受害者,是那场悲剧的牺牲品,可他依然背负着那些死无对证的怨恨和残局。
秦朔北看见大人们陆陆续续从教室里出来了,有些凑在一起谈笑,炫耀或忧愁的说起自家小孩,他想起妈妈还在世的时候,说起他的神情永远是骄傲的,欣慰的,发自内心感到快乐的。
如果不是这个女人,如果没有这个家,他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会走到哪种地步,堕落进深渊还是腐烂在阴沟,或者活不到这个岁数就早早死去——他曾离死亡那么的近,近得能直接感受到那种冰冷和无助。
但现在不会了。今后也不会了。
他看着朝他走来的秦渊,拿着他的成绩单,跟他一起走出教学楼,走进一片温暖而落寞的黄昏里。
“你。”
作为一个刚开完家长会的“准家长”,秦渊觉得有必要为这次难忘的体验做个总结陈词,体现一下家长的威严。
“老师说你名次进步了,总体成绩没有太大变化,这说明什么,一方面证明你稳定,另一方面就代表你没有进步。”
“这次语文考得不错,化学没有上次分高,所以要在理科上下点功夫。懂吗。”
除了这些还真没什么刺能挑啊,可恶。
不小心瞥见秦朔北那不禁莞尔的神情,秦渊把那一沓白纸拍进他手里,皮笑肉不笑的,“跟你说话呢,找抽啊。”
“我在听。”秦朔北舔了舔嘴唇,声线轻柔地回答,“哥你继续说。”
“没了。”秦渊冷冰冰地丢下一句,两人说话间就走到了他打工的地方,一个在门口打电话的店员看到他还用手势同他问了声好。
秦渊一边换上笑容回应,一边跟秦朔北交代着,“回去吧。冰箱里有速食炒饭可以吃,不用管我。”
“你那个点儿下班除了面包和泡面根本买不到什么可吃的吧。”秦朔北却轻描淡写地反驳了他,“我给你煮个粥好了。”
秦渊一时说不出话,可不可说的都别在嗓子里,就拿一双清冽又凌厉的眼看他。
怎么看还是烦。
离高考还有不到两个月,让秦渊糟心的事儿能从城东排到城西,区区一个秦朔北还插不上队。
二模成绩下来了,周六上午的自习课,老师又一次把他叫到办公室里,从眼下的困难谈到长远的未来,归根结底还是想说服他去上大学。
秦渊拿卷子的手垂在身侧,在办公桌和侧耳旁听的老师们的包围圈中困惑不已,他想:莫非我这肝火旺盛得都飙到脸上来了?
好像谁都看得出他很焦躁,只有他自己还镇定的活在自欺欺人之中,坚信自己已经被生活磨砺的心如铁石,刀枪不入,即使全班同学都红着眼在高考里挣命,他还是说不上就不上,就这么拽。
他是在赌气的时候跟王一泓说过这样的缺德话,但作为一个自小接受并遵从传统教育理念的孩子,又是个出身平平没有特长的普招生,高考诚然是唯一的出路,别无选择。
……是真不想上吗?
老师千万次的问,似乎想用这种方式从他口中撬出一个真实的回答,秦渊,你是不是因为怕交不起学费所以才不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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