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白艳,伸出一只手来,沉声道:“女士,请允许我邀请你,进入我的城堡。”
白艳没忍住笑起来,但穆星依然保持着邀请的姿态,神情严肃。收了收笑意,白艳微微仰头,骄矜地将手放进穆星的手里。
“我接受你的邀请,女士。”
穆星牵着白艳的手,两人有些艰难地挤在狭窄的楼梯上,没走几步便到顶了。
伸手推开顶头的窄板,穆星先爬上去,又转手拉白艳上来。
“小心碰到头。”穆星蹲着道。
屋顶太窄,白艳也学她蹲在地上,展眼一看,这竟是个小阁楼。
阁楼大约二十平左右的大小,屋顶很低一个十来岁的小孩才能勉强站下。在阁楼的最左端,一个小小的窗户透着光芒,能让人勉强看清眼前的环境。
阁楼虽然小,倒也五脏俱全,一张小小的桌子,一把叠椅,甚至还有一张刚好能容下一个孩子的床榻。整个阁楼收拾还算整洁——如果忽略四周墙壁上贴的乱七八糟的纸张的话。
拿过电灯,白艳姿势不甚雅观地挪过去,一一看过那些彩色的纸。
“这里是我小时候藏好东西的阁楼,是姑妈帮我收拾出来的。”穆星在她身后道,“连我娘亲都没来过呢。”
摸了摸鼻子,她又补充:“当然,以宁他们倒是来过啦。每次来桐花,我们就在这里开小会,由大指挥官我发令牌给梦维他们,让他们去执行任务…”
转过身,白艳指着某张贴在墙上的纸,笑道:“我倒是看出来了,你这个大指挥官很不得人心呢。”
“嗯?谁说的,我可称职了…”穆星跟着挪过去,往墙上一看。
那张已褪成黄绿色的纸上,是一行端正的小楷,一笔一划都在散发着怨念:“阿璇是大笨蛋!”
穆星叫起来:“啊,我居然从来没发现过!这肯定是以宁写的!”她笑起来,“你不知道,那时候我们都是去抓鱼挖泥鳅,以宁是娇滴滴的小公主,不肯跟我们一起去。每次我发令牌都不给她,就留她在这里守家,她可生气了。”
端着灯,两人又往后面看去。时光流转,色彩缤纷的笺纸早已褪了色,承载的那一抹欢喜,也早成了记忆里发黄的一页。
“哦这个国文老师!我可还记得呢,我背不出书来,他居然当众打我手心!气得我一夜没睡,发狠把两篇课文都背了,结果你猜怎么着?他第二天居然不问我了!”
“这个?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去北平回来写的吧,山鸡肉松包真的很好吃啊,我记下来回味回味怎么了!”
白艳又指着一个,挑眉问:“那这个呢?什么叫‘这学期新来的英文老师挺好看的,听说也在美国留过学呢’?”
穆星一愣,冥思苦想:“嗯,这个…这个不记得了…我记这个干嘛啊,早忘了。”
白艳冷笑:“这么好看的英文老师,还比山鸡肉松包难记?”
穆星一把搂住她就啄:“什么好看,不知道!”
一路看过来,终于走到了那扇小小的窗边。
伸手将窗子的闩子打开,穆星扭头道:“来,带你隔空看社戏!”
屋顶的风很大,白艳刚爬出窗口,差点儿就被风兜头拍了下去,穆星连忙拉住她缩进自己怀里。
搂着怀里暖融融软绵绵的人,她用下巴磨蹭着白艳头顶的旋儿,轻声道:“你看,这大好山河。”
湛蓝晴空渐渐染血,直到整个世界都印上夕阳的颜色,金光蒙蒙,为远山苍黛掩上一层洒金轻纱。
在更远的远方,环山绵延起伏,像蛰伏多年的兽。兽脊耸动,蓄势待发,只待时机成熟,便可席卷田野村庄,叫天地变色。山脚下的水田里,青色浅浅地连成片,一两点人影飘动,大水牛也化成黝黑一点。
“好美。”看着眼前的风光,白艳喃喃道。
“我什么都没有,只有这点宝藏能藏着。”穆星说,“现在通通分给你,全都给你。”
放眼远眺,不需费劲,便可寻到那条金灿灿的桐花河,与河边乌泱泱的人群,和戏台上插着满身旗,大公鸡一样骄傲抖动的戏子。
静静看了一会儿,穆星道:“也不知道这唱的是哪一出。”
“一开场大多是打戏吧?”白艳道,“倒是听李婶说中间有一出是《打严嵩》,她的小儿子抱怨的紧呢。
穆星不由笑起来:“这小子怎么和我一样啊?”
她道:“我小时候跟着姑妈听戏那会儿,也听过一场麒麟童的《打严嵩》。那会子小,只喜欢看武生虎虎生威地打,或者听青衣咿咿呀呀地唱,顶讨厌的就是老生打着摆子地念,老太太似的。有次我闹着要走,仿佛冯女士也在,把我好一顿念。”
说起冯女士,白艳这才蓦地想起什么,她道:“说起来,之前我曾与老太太贴身丫鬟谈起过冯映天,怎么那侍女说不熟?”
穆星奇道:“你是说静夜?怎么可能,我记得冯映天还去过好几次家里,奶奶还很喜欢她呢,静夜不可能不知道,许是她记错了。”
“可能吧。”白艳点点头。恰好大风刮过,送来暗香阵阵,低头一看,她不由喜道:“你看,桂花开了!”
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穆星也有些惊讶:“啊,今年居然这么早就开了?”
白艳笑道:“这下倒好,咱们可以打桂花下来酿桂花酒,还可以做糖渍桂花。”
穆星故意说:“哟,昨夜某人不是说十指不沾阳春水吗,怎么今日又能簪花酿蜜了?”
顿了顿,白艳轻声道:“这是我从我娘那儿唯一学到的手艺。”
第一次听白艳说起她的亲人,穆星不由心头一紧,她收回心神,静静地听白艳说。
靠在穆星怀里,白艳道:“我与你说过的,我原是云南人。”
穆星点头:“我记得。”
“我爹不赌不毒,唯独喜欢喝两口酒。老白干、玫瑰酒、松子酒…他都喜欢。他那时在讲武堂做教官,讲武堂管理严苛,他只有每月休假时,才能在家里喝上两口。”白艳慢慢说着。
“我娘很重视这两口酒,每逢我爹月假,娘亲总是要去城里最好的那家酒庄打一壶顶好的酒,让我爹过过瘾。”
看着虚空的一点,白艳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笑意。她道:“后来几次战乱,我爹离开讲武堂,跟他的朋友一同跟随了直系,我们家便跟着我爹搬到了苏州府。”
听到“直系”二字,穆星已大致能想象到之后的情况。她伸手搂住白艳,尽量用轻松的语气道:“难怪你会说苏州话。”
白艳点头:“我那时还不到十岁,在教会学校念书,一开始还被同学笑过一阵,说我有口音。”
穆星啧道:“可惜了,我没福与你一个学校。要是我在啊,谁敢笑你,我保准把他打趴下。”
白艳笑着戳了戳她的额头:“你八九岁的时候肯定招猫逗狗惹人嫌,要是咱俩一个学校,我才不理你。”
穆星撅起嘴,伸手哈她的痒:“你说什么?你敢不理我?”
白艳笑着想躲:“别闹,别闹,仔细跌下去。”
穆星不依不饶,她把白艳紧紧抱住,在她的额角响亮地亲了一口。
“我只恨没有那时候就认识你。”她说,“要是那时候能遇到你…”
她没说下去。
白艳却都懂了。
若是那时候她们能遇到,或许…娘亲不会去世,她不会被人拐卖…她们,也能有一个更好的开始,更好的未来。
可是,世上百般事,终究遇不上一句“如果”。
第七十一章
两人静静抱在一起,看着金光渐渐被乌云吞没。
越发喧嚣的歌舞声里,白艳慢慢道:“那时候,我爹嫌苏州的酒柔,不够烈,我娘就学着自己酿。桂花酒、番薯酒、杨梅酒…娘亲学着酿酒,我也跟着学。”
“娘学酿酒,原是想给我爹喝,但是后来战事吃紧,爹爹渐渐地不回来了。酒酿好了,没人喝,娘就自己喝了,我也跟着喝。所以我手艺学的不精,酒量却是练出来了。”
“后来,后来…”
穆星垂下眼,看着怀抱里白艳颤抖的睫毛,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收紧了手臂。
白艳渐渐平静下来。
她低声道:“一开始爹只是回不来,后来,他再也不能回来了。”
抚着白艳的手臂,穆星问:“是甲子那年的事吗?”
民国二十四年的那场战事,战火几次蔓延到闻江。穆星虽然在学校里,多少也能从父辈的言谈声色中察觉到战况的严重性。
二五年的大决战后,直系军阀从此败亡,作为直系的一员,舒晚的父亲又岂能独善其身?
白艳点头。
“具体的情况,那时候我还不能明白,如今却是没有机会明白了。”
“那时候因为战事吃紧,学校放假。我正在家里与娘亲织着绦子,一个男人突然来拜访,告诉娘亲说,我爹没了…”
她哽咽了一声,但不等穆星开口,她又捂住脸,道:“讨厌,明明已经不会再哭了。想了这么多年,也早该不哭了…”
穆星搂住她,心疼道:“不想说,咱们就不说了。改天再说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