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魍魎之恋 ([日]木原音瀬)


「葬礼什么的虽然吵嚷,不过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叔父感慨良深地说,亮一郎深深低下头:
「真的受叔父多方照顾了。」
叔父用手指捻着下巴的山羊胡说:哪里哪里……
「话说大学那边怎样了?」
「老样子,只是用显微镜看着花花草草罢了。」
叔父吞吞吐吐地说:「做学问嘛,不就是这样子吗」。
「话说,我想跟你谈谈佐竹家的财产……」
他之前就想过,对方大概就是要跟他谈这方面的事情。
「其实,剩下的钱也算不上什么财产了,欠债还比较多。最近几年,酒屋的生意不好,哥哥便试图设法,想新开一间日用品店,于是向人借钱盖店面,没想到快要盖好的时候就失火了。」
他第一次听说家里生意不好,吓了一跳。亮一郎虽然从进大学起就支领薪水,却因为当的是助教,金额没那么高。他租下大房子,雇用婆婆照顾身边琐事,付德马薪水,还得买必须的书籍,根本就不够用,不够的部分他便毫无顾忌地伸手向老家拿。父亲什么都不说,总是为他准备好需要的金钱。
「酿酒厂虽然还留着,造酒屋『佐竹』却无法再重建了。」
叔父唉地叹了口气。
「就算把店收起来,剩下的债务呢……」
亮一郎把手放在腿上,抬头。
「叔父,我们欠的债有多少?」
听到金额后,亮一郎脸色苍白。
「这么多,光利息都不是开玩笑的。我们家还有几座山吧,把那卖了……」
叔父很颓丧。
「山没了,很早以前就处理掉了,剩下的只有屋子那块地与周围而已。」
「那么把那儿卖了吧。」
「现在不行。发生火灾之后,一定会被人家说成不吉利的地方,被人砍价的。」
两人陷入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叔父抬起眼睛,往上望着亮一郎。
「你在东京可有中意的女子?」
叔父贸然突发此问。亮一郎苦笑着回答「没有」。
「因为做学问很忙……」
叔父深深点头道:「说得也是。」
「话说你知道圆屋的老板吗?」
「您是说足立助六吗?」
足立是隔壁港市贸易商「圆屋」的经营者,拥有三条船。听说他在出人头地之前是当掌柜的。
「是昨天吧,足立到我那儿去说:头七才刚做完,提这事不知恰不恰当,但他想把他的四女儿嫁给你。」
亮一郎「哦」地应了一声,好像事不干己。
「对方也知道我们家的事。他说:如果你娶了他的四女儿,他就帮我们担起债务。若照他的想法,他应该是打算替我们还债,但那块地要给他……」
叔父频频摩挲下巴的胡子。
「那块地很好。虽然价值远超过债务,无奈发生过火灾,现在已经卖不了那么高的价钱了,就算卖掉,应该还是不够还债。尽管可以等个两、三年,然而要是把这期间的利息钱算进来,还是一样多。既然这样,不如你就干脆娶了足立的四女儿吧,怎样?」
亮一郎闭口不语。
「这样一来可以还清债务,你在东京也可以不用烦心钱的事情,专心做学问。我见过足立的女儿,相当漂亮哦。」
叔父似乎越说越起劲,但亮一郎无论如何都无法表示同意。
「这事来得突然,你应该无法马上决定吧?好好考虑看看,对方也说不用那么急。是说我们家也才刚遭遇不幸嘛。」
律子的声音从玄关传来,似乎是买到糖回家来了。叔父率先走出房间,亮一郎也穿过走廊,在玄关穿上鞋子,把帽子拿在手上。
「德马。」
他来到庭院,呼唤对方的名字,正在与律子嬉戏的男子转过头来。
「我要出门,跟我来。」
德马把球递给律子、摸摸她的头后,跑到亮一郎身边。
外头日照很烈,虽然找对方一起出来散步,但他并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亮一郎信步走在沿河的路上,德马跟在他身后保持约半步距离。久未见他穿着的白色和服反映着炽热如火烧的阳光,看起来十分清凉。
倦人的热度令人晕眩。亮一郎坐在一棵大大的柳树下,德马也坐在他旁边,用手掌擦拭额上的汗水。
亮一郎脑中尽是刚刚叔父提出的债务之事。就算卖了遭过火灾的地,的确也只能换得九牛一毛,依旧还不完。虽想开口向叔父借贷,但叔父不仅替自己的亲兄弟料理后事,甚至连德马母亲的葬礼都二话不说地一并操办了,他无法再为叔父增添麻烦。
对亮一郎来说,最重要的是学问与德马。虽然可以继续做学问,但今后要偿还剩下的债务,养活自己都已经很勉强了,没有余力再雇用德马。
突然,亮一郎想到是否可以让大学雇用德马。虽然他没有学历,却通晓英语与俄语,又因为与自己在一起,对植物分类学有某种程度的了解,也与自己一起在私塾学过西方数学与物理学,若是资料整理或一般事务等程度的工作,应该可以胜任愉快。
若德马能在大学里工作自食其力就好了。即使他自立了,大学提供的薪水应该也不会高到哪儿去,所以跟之前一样住在一起就好。看到解决问题的出口,亮一郎松了口气,回过头,与德马四目相对。
「这么热的天要你陪我,真不好意思。」
不知是否因为天气热,微微发红的脸庞慢慢左右摇着。德马把手指伸进和服衣襟内,做出拿铅笔的动作,随后似乎发觉里头并没有铅笔,便苦笑了。
「没有铅笔很不方便啊。」
亮一郎低语着,朝德马伸出手掌。
「写在这里,你有话想跟我说吧?」
德马用左手托住亮一郎的手,开始写字:
『一个人走路,很寂寞吧。』
德马面露认真的表情。
「怎么会寂寞呢?是因为看你似乎很无聊才找你一起的。」
亮一郎慌忙抽回手掌,背向德马,感到莫名羞赧。头上唧唧的蝉鸣声清晰可闻。
「你不寂寞吗?」
他没有转回来,继续背向他发问。就亮一郎所见,自回来后就没看德马流过一次眼泪。德马绕到亮一郎前面,执起他的手写字:
『我寂寞。』
即使写下了寂寞,德马的表情一如往常。手指在手掌上动着:
『但是,亮一郎少爷比我更寂寞吧?』
亮一郎对这个在手掌上写字、对自己寄予同情的男子,感到强烈的爱意。好想用力抱紧他,亲吻他的薄唇。
听到板车发出大大的嘎啦嘎啦声从背后经过,亮一郎回过神来。虽是树荫却在路旁,几近失神令他羞耻。他站起来,快步向前走,不言不语地走着,同时听到草履稍慢的沙沙声从身后传来。
回到叔父家,家中一片安静,没看到叔父、叔母与律子。
回到后头的六叠大房间后,德马站在窗边,手指伸进和服衣襟,呼地叹了口气。目睹此景的瞬间,理性从亮一郎脑中飞走了。他抓住立在窗边的男子手臂,拉到房间一隅紧紧抱住,细瘦的身体不住颤抖,紧绷动弹不得。
抓住头发,宛如压住似地亲吻他。德马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维持这样子好一会儿之后,亮一郎以抱紧他时同样突然的动作放开德马,来到走廊上。
他穿上才刚脱下的鞋子,朝外飞奔,情绪受到很大惊吓,脑中也沸腾了。他一股脑儿地想着该用什么借口来解释这股无法遏抑的冲动,如果告诉对方:在西方,亲吻是打招呼的方式,并非表示特殊的感情,而是相亲相爱之情,对方会相信吗?
最后,亮一郎在附近来来回回转来转去,直到黄昏、夕阳西下后,他才死心回到家,就像个因恶作剧而回家领骂的小孩子一样忐忑不安,就算回家了也不回房间,在榻榻米客厅一面陪律子玩洋娃娃,一面心惊胆跳地想着德马不知何时会经过走廊,直到晚饭时间。
同席用餐的德马与平常没什么两样,既没有避着自己的模样,也没有转开目光。倒是做出行动的亮一郎自己沉不住气,惶惶惑惑的,筷子都掉了两次。
用完餐后,亮一郎马上就去洗澡,早早钻进被窝。因为实在太早躺上床了,来邀他夜晚小酌的叔父还怀疑地问「身体不舒服吗」。
叔父出去之后,德马立刻熄了房里的灯火。显而易见,对方是顾虑到躺进被窝的自己才这样做的。
就算周围暗了下来,他依旧睡意全无。整个房间里满是亮一郎的妄想,如魑魅魍魉般昂首阔步。
对方在生气吗?还是吓呆了?他想问却不能问。心头想着要是对方在生气就非道歉不可,但双唇柔软从顺的记忆,点燃了亮一郎想要碰触它的冲动。即使他真正的心思是想钻进隔壁被窝,又怕被拒绝,毕竟这件事应该不比自己一时冲动的亲吻,而且不说别的,他就连替自己先前的亲吻编个借口都做不到。
夜晚长得令人窒息。最后,亮一郎听着虫鸣唧唧度过漫漫长夜,接近黎明时才总算浅浅入眠。

亮一郎写信给教授,说明自己必须待在乡下一段时间,处理家中灾后事宜,并试着拜托对方是否能雇用德马在大学里当职员。回信马上来了,教授在信上写:打从心底同情亮一郎身上发生的不幸,大学也已进入暑假,这儿的事不用担心。
但德马担任职员一事教授拒绝了。他带德马参加过植物采集好几次,所以教授也认识德马。就因为认识,教授认为他不能说话,万一发生不便时依然会有困扰,便断然说不能推荐他当职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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