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镇是洛晨的故乡。
这是严洛晨第二次来溪水镇,第一次是为了洛晨的户口本才来的。因为洛晨的身份证还是一代,时限为十年,当时也只差一年多就要到期。严洛晨也不知道洛晨的户口本在哪里,所以他根据身份证上的地址一路来到溪水镇,问了很多镇上的人才打听到洛晨这个人。
洛晨的父母被车撞死那件事在当年、在这个淳朴安宁的小山镇里是很轰动的新闻,除却如今的小孩子,几乎所有的老人和青年都有耳闻。
溪水镇人口稀少,严洛晨那时在镇上转悠一圈,立刻就有人问他是不是洛美心的儿子。毕竟16岁跟26岁的差别还是很大的,有人能认出他已经是件幸运的事情了。严洛晨不知道洛美心是谁,但是听这个姓氏,应该是洛晨的妈妈没错。于是便小心翼翼的与那人攀谈,最终知道,洛美心的确是洛晨的妈妈。
农村人都朴实,但也守旧,嘴碎。一个未婚女人在外打工,回来就多了个孩子,免不了被人戳脊梁骨。洛美心一声不吭带着孩子在小镇上过日子,靠给人缝缝补补赚生活费,日子很艰难。因为未婚有子,镇上的有些男人就以为洛美心是那种可以随便碰的水性杨花,便不时上门骚扰。如此,她不得已嫁给了镇上老实得出了名、也丑的出了名的男人。但也因为这样,时间一长,镇上的人们也渐渐接受了洛美心,对她和蔼起来,连带对她的孩子也不再另眼相看。
洛晨小时候就是个很懂事很乖的孩子,读书不错,对人也很礼貌,在小镇上的所有孩子里面算是最优秀的。没人会不喜欢懂事又出色的孩子。
后来洛美心两口子被人双双撞死,震惊了整个小镇,洛晨一下子变成了孤儿,人们虽然可怜他,可却无人愿意收养照顾他。小小山区,并不富裕,自家孩子都难养活,何况是别家的孩子。后来听说有个有钱人收养了洛晨,把他带到大城市里去了,然后,镇上的人就再没见过他。
严洛晨后来跟那个人熟悉起来,甚至住进他家,跟他深聊之后,才知道,那人原来是洛晨妈妈的表亲,按照辈分,洛晨该叫那人一声表伯伯。而且,这些年来,洛美心夫妇俩的坟墓都是这位表伯伯在帮忙顾着,每年清明和忌日给他们上一次坟。
严洛晨请求表伯伯带他去了一次墓地。
看到墓地的第一眼,严洛晨就震惊了,因为他看到的地方,曾经很清晰的出现在他梦里,就是那一次被林湛从昏睡中绑到医院楼顶时梦到的。这个地方的一草一木,他都清晰的记得。
这是洛晨的希望吗?
希望回来看看父母的坟墓。
严洛晨站在两个土堆面前,不知为何,悲从心来。他明明没有想哭的感觉,可眼泪还是控制不住往下掉,而且越来越多。那个时候,他感觉身体又不是他的了,他像是站在一个黑暗的地方,看着另一个他在哭。
严洛晨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把坟墓上那一人多高的杂草清理干净,然后请表伯伯帮忙,找了当地比较有名的石匠另打了两块碑,择了个当地人所谓的黄道吉日,将坟上的墓碑换掉——
之前的墓碑肯定是苏君若出钱弄的,严洛晨觉得,洛晨大概更希望靠自己的能力为父母打造墓碑。
那年在溪水镇逗留了一个多月,与当地居民有了很多接触,也交到两个比较要好的同龄人。临走前,他给了那位表伯伯两千块钱,请他帮忙看一下洛晨父母的坟,清明或者缝上什么节日时,买点香和冥币去坟上看一眼。至于忌日,他会亲自回来。
那次也没有问到有关户口本的事,严洛晨猜测,多半在苏君若的手里。如今他也不怕苏君若会拿他怎么样,可那种无可奈何的感觉让他特别无力,不想跟某个人扯上关系的时候,偏偏又不得已非要跟他有交集。
今年距离洛晨父母的忌日其实还有一个多月,但是严洛晨还是提前过来了,不为别的,他只是暂时不想看见周淮。把他赶出自己家,却不能把他赶出酒吧,一想到那个还要上学、要吃要喝的小孩,他就不能做那种赶尽杀绝的事。他可以怨恨周淮,但是不会把这种情绪延伸到小孩身上,要是那样的话,他跟苏君若也没区别。更何况过去这么多年,当初的痛恨也早就随着时间变淡了,生活的重担压着肩膀和神经,哪儿有那么多时间让他一直记恨别人。
面包车司机按照严洛晨的指使,把他送到那位表伯伯家门口。
对于严洛晨的到来,表伯伯一家都很意外,之前他都是在父母忌日那天抵达家乡,没想到今年会提前一个多月就回来了。
严洛晨来的时候,在X市买了很多礼品带回来,表伯伯家里有三个小孙子,他给他们买了几套儿童读物和电动玩具,都是些乡下小镇上没得的东西,让一家子好不高兴。
安顿下来之后,严洛晨便到洛晨父母的坟地上看了一眼,坟头上很干净,墓碑前面插着香烧完之后的竹枝,铁盆里有很厚一层灰烬,看得出来,表伯伯还是很尽心的。
严洛晨跪在坟前认真地磕了三个头后,盘腿坐在坟前发了好一会儿呆,直到太阳下山,表伯伯的大儿子来找他,他才起身,跟在大表哥身后回去。
晚饭后,严洛晨打开连日来一直关机的手机,连续不断的滴滴声提示着他有多少未读留言和短信。首先打开通话记录,七八十个未接来电,有苗雨的、林花花的、于军的,还有一个陌生号码,拨打次数最多,不用猜他也知道是谁。再来是短信,无一例外,还是苗雨、林花花和于军,甚至还有两条是林湛的。
苗雨和林花花、于军的短信都是非常急切的询问他到哪里去了,看见短信务必联系他们之类,而林湛那王八蛋的短信内容却是让他别再出现,死了最好,还有一条是诅咒他这辈子找不到好男人。
严洛晨气得只想摔手机,但是转念一想,林湛那家伙是从哪儿弄到他的手机号码的?说这种话只怕又是在刺激他吧。不过,真的很对不起苗雨他们就是,不声不响就这么走了。
“喂,苗哥吗?”
【操,洛晨你……】
“先听我说苗哥,周淮没在你边上吧?”
【……没有,他妈在搞什么鬼?你知不知道我们差点报警!】
“对不起苗哥。”
【你到底怎么了?自从周哥到酒吧来上班之后,你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干什么都不对劲。你说你不会无缘无故讨厌一个人,你跟周哥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严洛晨此时正躺在表伯伯家的顶楼上,入眼是漫天的星星,清澈又闪亮,“我现在在家乡,可能要待上一段时间,酒吧就辛苦你跟小林了。对不起啊,我这么自私自利,就这么逃跑了。”
【洛晨……】
“我跟周淮,不是一两句可以说得清楚,我以前想,这辈子不能再跟他有牵扯,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能碰到一起。当年在监狱里看见他那种行尸走肉的样子,我其实就不恨他了,觉得能让他那么痛苦,生不如死,他也算是得到了他该有惩罚。我还活着,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与其把一辈子的时间花在恨一个人这件事上,倒不如为了自己认认真真去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情,让自己开心一点。事实上我差不多也是这么做的吧,一边怨恨着生活,一边又警告着自己要努力,走到现在虽算不得大成就,可对自己也有了个交代,至少酒吧有我付出的心血。”
“我想一直就这么下去,将来找不到能过一辈子的男人或者女人,大不了一个人继续往前走,这样既不会有爱,也不会有恨,更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纠纷。可结果我还是会碰到他,我答应他住进我家,我以为我可以很淡然,但是……却还是不行,哪怕不会因为过去的事情恨他,至少还会因为被当成商品买来卖去感到愤怒。”
【洛晨,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与其说是跟苗雨诉苦,倒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严洛晨笑了笑,把手机从左耳换到右耳,说:“总之,我不会无缘无故排斥别人。苗哥你先不要跟周淮说我在哪里,让小林也别多嘴,我想一个人安静一段时间。等我父母的忌日过了之后,我就回来。到时候,说不定就对周淮没那么抵触了。”
他觉得时间就是用来治愈和淡忘过去的,避开周淮,一个人拼除杂念,安安心心在这小山村里待上一个月,诚心诚意代替洛晨为父母斋戒祈祷,说不定到时候自然而然就平静下来了。
电话那边沉默起来,沉默到严洛晨以为苗雨已经挂断了电话,那端才有响起苗雨的声音,只是这次,他的语气不再像之前那么担忧,反而透着一股冷淡:
【随你的便吧,反正这些年来,我就没有真正把你了解透,总感觉你心里藏着很多事,也不愿意对我们说真心话。我是真心实意拿你当兄弟,但是你似乎却并非如此。如果你觉得你安静一段时间后能够想通你心里的结,那我自然支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