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洛晨不由得想起从前,也抱怨过周淮,抱怨他把自己拴在家里,不让他出去工作。只是周淮比许发的口才好,总是以理服人,每次都说得他自动放弃找工作。所以,就算知道嫂子这趟出门并非理智之举,却还是有点同情她被家庭所禁锢而渴望走在外面的心情。
“既然嫂子想出去做事,你就让她出去做嘛,现在不比过去,女人跟男人的分工不再局限于家里家外,两个人都可以工作挣钱,新时代的女性也可以顶半边天呢。而且嫂子这个人一向很强心,有毅力,她想出去工作挣钱,是件好事啊。”
许发皱眉,“你以为她那个玩伴儿在外头挣的么子钱哦,那几宗首饰加起来不下七八万,她才出去做事好久,我再是个农村人,这点见识还是有的。”
严洛晨点点头,说:“我没说让嫂子跟她姐妹出去,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托人在镇上或者县城里帮她找个工作,比如县城里有超市和服装店,可以去做导购之类的,还有酒店服务员,客房服务员比较轻松,似乎是每天上午做清洁,下午就能休息。反正从这儿坐车到县城才不过两个小时。”停了一下,继续说:“就算是女人,也不会心甘情愿待在家里荒废自己,虽然这是人一辈子都不能逃的责任,父母和孩子,可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把自己与外界隔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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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洛晨不赞同许发的女人去广州,但也不觉得她想出去做事有什么不对。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可以在家庭和挣钱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分看你是否有耐心去做而已。家庭很重要,赡养父母,教育后代,是一副不轻的担子。可是,担起这副担子的力量,还是钱。
没有钱,拿什么赡养父母?拿什么供孩子上学?
表伯伯家虽然在镇上,可房子却距离镇中心很远,无法起到商业作用。许发和许天兄弟俩都在李二毛家的石料厂上班,每个月固定收入两千块,农忙时请假还要扣工资。家里的几亩地在分家的时候平均非给哥俩,平时都是俩儿媳妇打理,每年收割的稻米除了给俩老的分一份,留下自己家的口粮,剩下的也卖不了几个钱。
所以说,表伯伯家的日子并不宽裕,尤其是老大许发,膝下两个孩子,负担比许天要重很多,也不怪他媳妇要出门打工,只是她对外面的世界想得太简单。
许发沉闷地说,“洛晨,你说的这些道理,我不是不懂,但是我们家这个情况,哪里能让你嫂子出去做事撒。她一走,屋里那么多田哪个种?娃儿哪个带?我爹妈都不指望她伺候嘛,总要把娃儿带好撒。”
严洛晨点点头,道:“是这么个理。所以我不是建议你就在本地给她找个事做吗?这样钱也可以挣,孩子家里也能照管,一举两得,也省得你们夫妻吵架伤感情。有时候不一定非要坚持已见,一条路走到黑,各退一步,想个折中的办法,两全其美,多好。”
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经验,可是他经历了很多挫折才学会的,现在拿来说教别人,脱口而出只用了一分钟不到的时间。
严洛晨自嘲地笑笑。
“哎!我也是你这样想。但你嫂子那个人就是那么固执,非要到广州去。我还不是怕你嫂子出门被人欺负。你也是在外头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晓得挣钱的辛苦,也晓得人心险恶,你嫂子那种个性,出门还不被人家给卖咯。”许发摸出一根廉价的香烟点上,抽了一口,“个人又没得个心眼儿,好人坏人都分不清楚,脾气又冲,受不得一点委屈,你说嘛,就她那样出门去做事,不逗(招)人恨才怪哦!”
严洛晨微怔。
为什么忽然间感觉像是被教训了一样?
没心眼儿,分不清好人坏人,脾气冲,受不得委屈……
这,不正是在说他吗?
许发不准嫂子出门做事,是出自对她这样的了解和关心,那么周淮当年也是出自这样的心意吗?
严洛晨按住额头,蜷起双腿,将头搁在膝盖上。
怎么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犯了个大错呢?
似乎,他一直在自怜不能走出家门到外面的世界去,而完全忽略了周淮的担心和爱护。
“大哥,我突然有点不舒服,我先下去睡觉了。”严洛晨不等许发答话,便从躺椅上溜下来,身形微微有些踉跄地下了楼。
躺在黑暗中,过往的一切犹如走马灯一般在脑子里穿梭,巡回,扰得严洛晨无法成眠,却又控制不住自己不想。虽然经过这么多年,他算是明白了何为圆滑,行事作风不再如从前那般冲动莽撞,却始终没有回过头去想一想周淮当年的心境。
周淮对自己的了解有多深,可能连他自己都无法知晓,但能肯定的是,他绝对比他自己更了解他。他记得他很多小习惯,知道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甚至于他晚上睡觉翻几次身他都一清二楚。这么了解自己的他,肯定也是认为自己不适合寄人篱下的打工,为了不让他出去受人颐指气使,所以才婉转的将他禁锢在家里吧。
可就算是这样,是不是也太小题大做了呢?
人总要在磨砺当中才能学会坚强,才会变得圆滑和机智呀!
不管怎么样,忽略周淮往日的心意,严洛晨还是隐隐有了一丝自责。
或许,这一个月,他真的能把过去的一切彻底放开。
之后便是连续一个多星期的暴雨,气温骤然降低,严洛晨没能适应山区这突变的气候,一下子就感冒了,发烧到39°多,人都烧糊涂了。
因为发烧是在半夜,许发和许天着急死了,差点把镇上私人诊所的庞医生的家门给砸了,才把她请到家里,给严洛晨打了退烧针。可是,也不知道是病的太严重,还是庞医生开的针药不给力,严洛晨这病一直拖到洛晨父母忌日那天也没好。
“洛晨啊,耐不活(不舒服)就莫到坟上去咯,你看这天气还在绵绵的下小雨,一哈儿(一会儿)把身上打湿哒病情加重哒怎么搞(怎么办)哦。”
表伯伯撑着伞站在大门口,看着严洛晨一脸苍白担忧地规劝。
“没事,比昨天感觉好多了。”因为来的时候正炎热,所以严洛晨并没有带外套来,今天出门便穿了件许天的夹克,陪着他的牛仔长裤和板鞋,怎么看都很怪异,“我就去份上看一眼,给他二老烧点纸钱和香,祭拜完了马上回来。”
表伯伯拗不过他,叫来许天跟他一起上山。
结果,回来的时候,是许天把严洛晨背回来的。
严洛晨被送到镇上的医院,医生检查过后,诊断为肺部感染,必须立刻送到县医院或者市医院,要不然再拖下去就会有危险。
许家人一听,吓了一跳,当即到镇上找了一辆面的,花四百块钱把严洛晨送到了县人民医院。严洛晨从晕倒在坟上到现在,已经昏迷了超过24小时,许发守在他病床前寸步未离。县医院的条件就是比镇医院强,一针打下去,连日来持续不退的高烧不一会儿就降下来了,人虽未苏醒,脸却已经开始有了血色。
现在是深夜十二点多,许发见严洛晨呼吸平稳,便到厕所里方便,出来的时候听到一阵音乐铃声。他从严洛晨的衣袋里翻出他的手机,接了电话。
第二天上午,严洛晨醒过来,惊讶的看见周淮坐在床前看着他。他以为自己还没睡醒,所以又闭上眼,过了几秒再睁开,但还是很清晰地看见了周淮。而且,他脸上的表情比前几秒还要苍白和担心。
“小晨,你是不是醒了?”周淮的呼吸很不稳,凑到严洛晨脑袋旁边,声音都带着点点颤抖。
“怎么是你?”严洛晨确定自己并非在做梦,他想撑起身体,结果发现头晕得厉害,再看周围,他竟然在一间病房里躺着,而且是间单人病房。
见床上这躺了许久未曾动过分毫的人总算睁开了眼睛,周淮情难自禁,弯腰一把抱住严洛晨,一时间激动得连声音都带上了颤抖,“太好了,你总算睁开眼睛了,太好了,太好了。”
“我怎么了?这儿好像是医院,我怎么会到医院来的?”严洛晨难受得蹙眉,持续的高烧让他现在反应迟钝,对周淮的拥抱并没有感觉出什么意外和不妥。只是被抱得太紧,有点呼吸不顺。他用没打针的左手推了推周淮,说:“周淮你抱得太紧了,松开点,我都呼吸不了了。”
闻言,周淮赶紧松开他,连声说着抱歉,顺便轻轻握住他的右手,一脸动容地盯着他看,那眼神就好像生怕他会消失一样。
冷静下来后,严洛晨才意识到刚刚被周淮抱了,不由得微微皱了眉,可想到自己曾经一直忽略他的心意,那份愧疚又令他放弃了抵触,心说,罢了,不过是个拥抱而已。
“你怎么会在这儿的?”严洛晨抽回右手,并不看周淮。
周淮的手动了动,下意识就要追上去抓回那只逃离的手,却最终放弃,笑了笑,忽略严洛晨的问题,转而说:“你知不知道,我差点被你吓死。来到这里,看见你一动不动躺在床上,那一瞬间我差点以为自己又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