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悔恨地闭起眼,独饮这杯苦酒,他当初也是得意忘形,得知李熙从京城赶来监军,便心生一计,想在半道上截杀他,以除后患,哪知李熙好似神算,似乎知道他要来暗杀似的,早早埋伏了杀手,倒令他措手不及中了暗算,寡不敌众身负重伤后,男人奔逃进山林,恰巧这时天降大雪,阻了后面来人的追杀。他在林中兜兜转转,迷失方向,没想到一走竟走到了洛州边境,倒在了冯洛焉家门口,被后者救起。
李沛见他懊恼后悔,也是心生不忍,劝道:“还好,我们还要机会,盛荣帝突发顽疾,李熙已赶回京城探病,伺机争夺皇位。这正是一个好时机,我们马上赶回去,还有反败为胜的可能。”
男人握拳一震,点头道:“没错,得马上回去,我要卷土重来,重振雄风。”他要将功赎罪,把自己的过错统统改正。
“那明日我们便启程出发吧,事不宜迟。”
“明日?”男人表情一滞,似乎有些意外,“那么快?”
“你傻了?时不待我,多拖一日便多一分危险,多死几位兄弟。”李沛观察着他的脸色,似乎明白了什么,“你舍不得阿冯姑娘?大局当前,儿女私情应该放在一边才是,你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放弃整个军队吧?你爹要是知道他肯定——”
“不用说了。”男人脸色冷酷,毫不留恋道,“我当然会跟你走,明日就明日,事不宜迟。”
“段萧,这才是身为主帅该有的风范。”李沛欣慰地看着他道。
啪嗒。
门外传来细微的声响,可惜难逃男人的耳朵。说时迟那时快,男人已冲到门口,猛地打开门,警觉道:“谁?!”
竟然没人?男人愣了愣,随即低头,发现地上蹲着一个人,“阿冯?!”
蹲在地上不知道在干什么的人浑身一僵,不敢抬头,就这么傻乎乎地埋首盯着地面。
“你怎么在这儿?”男人生硬地看着他的脑袋顶,“你不是去林芝那里了?”
地上的人仍是一动不动,僵持着。
男人心道坏了,可能要出事,愈发烦躁,怒道:“把头抬起来说话,给我抬!”
冯洛焉瑟瑟发抖,不得不屈服于他的淫威,颤微微地将脸抬起来,同时把手里的东西也举了起来。
他笑着仰望男人,满脸是泪,“萧大哥……林芝给的、给的青团子,你们吃吗?”
男人震惊了,他看着哭得泪水横流的冯洛焉,心情复杂,“你……”
冯洛焉慢慢站了起来,想忍住自己的哭声,结果变得更加哽咽,“萧、萧大哥,不是,我该叫你段元帅,对、对不对?我太笨了,竟、竟然什么都没发现,真笨、笨……”
男人扶住他的肩膀,也是手足无措,“你不笨,哪里笨了?别哭。”他用指腹揩去冯洛焉滚烫的泪水,心中被烫伤。
冯洛焉想要直直地看着他,可惜泪水模糊眼睛,“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土匪,我、我还觉得我们很、很配……现在看来,还、还是我高攀了……我、我不配……”
“你配!”男人霸道道,“我不那样说,你怎么肯跟我好?!”
冯洛焉抽抽搭搭,上气难接下气,“这么说,还是我、我的错?我不该故、故作矜持对么……”
所以说,谎言伤人,一个又一个的谎言犹如一道又一道的刻痕,反复刻画,只能伤得越来越深。男人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连撒几个谎,亏他编造得出,什么路遇抢劫,什么落草为寇,什么二当家撒药粉,统统胡说,他不去当说书先生,真屈才了。
“我不是故意骗你。”男人摇着他的肩膀,强调道,“相信我。”
“萧,不,段公子,我们不要争了,没什么好、好争的。”冯洛焉把青团子塞给他,道,“刚刚掉地上,但是不脏,你、你们吃……我,我去林芝那里凑合一宿……”
瞬间变脸,冷漠到不行,男人傻了,他不敢相信冯洛焉会叫他“段公子”,如此疏离,如此陌生,他开始害怕,“阿冯,你怎么……”
冯洛焉狼狈地擦拭自己不断流下来的眼泪,故作无所谓道:“我没事,我很好,段公子和李公子好好叙旧,明天、明天早点启程吧。”
他挣脱男人紧抓他的手,挂起笑脸,温和地冲男人笑笑,转过身,一步一步往外走。他步履沉重,肩膀下垮,郁郁阴阴。
直至隐没在黑暗之中,他才敢把手捂住心口,他痛得浑身脱力,快要、快要死了……
萧大哥……
他此刻才完全崩溃,泪已决提。
而男人,看着他决绝的背影,竟不敢追上去。他怕自己又一次伤害到他。
李沛走过来,叹了口气,道:“你们掰了?”
男人怨毒地瞪了他一眼。
☆、41滚吧英雄(2)
入夜不久,小南村的许多人家就都上床睡觉了,他们往往会在第二日清晨早起。
林芝这几日做了一屉青团子,四处分发,见冯洛焉来找他,就塞了几个给他,让他拿回去吃。冯洛焉想起家中有两人正在闲谈,恰好送去填填肚子。因为他知道自己晚饭煮的有些少了,两个大男人吃平平的一碗饭,可能不够。
林芝抖开被子打算洗个脚上床睡觉了,却听外屋的柴门砰砰作响,心里不禁惊慌,赶紧去开门。只见冯洛焉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双眼通红。
“你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林芝连忙把他拉进屋里,“怎么哭了?”
冯洛焉说不出话来,只是摇摇头,再摇摇头,一直摇着头,可把林芝晃晕了,摁住他的脑袋嗔怪道:“别摇了,我都晕了,你到底怎么了,阿冯?”
冯洛焉抬起头望着她,眼里布满血丝,眼角发红,很是凄楚的模样,林芝虽然很想知道怎么回事,但也不想强迫冯洛焉说出来,只好道:“那先到里屋坐坐。对了,我给你的青团子呢?”
冯洛焉默默地垂下头,声音虚无缥缈,“我……能在你这儿睡么?”
林芝点点头:“当然,你要和我睡一个铺,还是我把阿哥的铺子理理你去睡?”
“不用麻烦……就……和你吧……”
“好吧。”林芝一口应下,她早把冯洛焉当做亲人,亲人对她来讲,是没有性别区分的,“那我再去拿出一条被子来。”
冯洛焉始终垂着头,闷闷不乐。
没有人知道他在黑暗中站立了多久才平复自己受创的心情,没有人知道他擦拭了多少次眼泪才止住它的奔流。他告诉自己看开点,不就是男人骗了他嘛,换做是其他人,身份极其重要,肯定也会编造一个故事去隐瞒自己的真实来历,免得引来危险。男人这样做明明是对的,为什么他还是感觉好难过,那种人之常情,把他伤得体无完肤。
林芝吹了蜡烛上了床,自顾自躺下,她招呼道:“快过来睡了,阿冯。”
冯洛焉疲惫得连外衣都不想脱,刚病愈的身体承受连番打击已脆弱不堪,浑身酸痛,他只想瘫在床上,把自己当成一堆烂泥。烂泥,就不会去爱了。
他扯过被子,盖住自己遍体生寒的身子,目光空洞地盯着梁顶,久久不能入睡。
“……林芝。”
“……嗯?”
“我问你……”冯洛焉还是开了口,他无法将那堆秘密积烂在心里,他要疯了,“如果,有人骗了你……你会怎样?”
林芝翻个身,面向他,眨眨眼道:“骗我啊?那要看他骗我什么了。骗钱的话,我就要他死得难看。”
“不是钱啊……”是心。
“那是什么?骗人啊?”林芝愤然道,“若是骗去女子清白,也罪无可恕,应该大卸八块。”
“……”冯洛焉彻底放弃了与林芝交心的可能。他难以启齿自己的愚蠢,也羞于开口自己的软弱。即便男人骗他,他还是无法恨他,怨他,还会给他找理由找借口。他在这场谎言编织的感情中沦陷得彻底,想让他抽身而出,就好比拔出插在胸口的利刃,必死无疑。
林芝迟迟不见他说话,抵不住睡意,沉沉地睡去。她这一睡,要到天亮才能醒过来。
只剩冯洛焉一人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游神,他悲哀地想,明早回去,大概见不到男人的身影了吧?他要走了,要去拯救他的军队,和千千万万的百姓。
他是个真正的,英雄。
原来自己一直憧憬的英雄,就在自己身边,万万没有想到。
然而,他却无法兴奋,因为他们无法跨越那种山涧般深邃的距离。他是最底层的山村百姓,男人是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元帅。怎么匹配呢?那种自卑感又一次缠绕上了他。
越想越是头疼,曾经自以为是的努力,现在看来相当可笑,完全不值一提。
男人要走了,就让他走吧。他要去冲锋陷阵,要去拯救苍生。多么英勇,自己应该高兴才对。虽然……他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正当他凄怨地感伤时,从不上锁的柴门悄悄被打开了,一个人影闪了进来,左顾右盼,最后跨进了里屋。
冯洛焉迷迷茫茫地一撇头,看见一道黑影立在自己跟前,猛地坐起,吓得张嘴就想叫。幸好那人迅速地冲过来捂住了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