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又搞砸了怎么办。
二十九岁的蒋梦妍与出轨的丈夫离婚后独自带着女儿生活,每天加班到九点,回家还得耐着性子小心翼翼哄孩子。
二十九岁的雪里仍是独身,每天浑浑噩噩,对所有事情都提不起兴趣,生病发烧只能哭唧唧打电话叫妈妈。
哪怕是现在,她有什么事还是得求助妈妈。
人长大之后并不是无所不能,只有妈妈才是。
在尹春信离开后的十年里,她自私沉浸在哀愁中,何曾想过,妈妈也会因为她难过。
接到警察电话后的第一时间是打电话给妈妈,她们同时赶往派出所,她跪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高声尖叫,只觉得世界都崩塌了。
联系不到春信的家人,妈妈放下工作一个人跑前跑后,在电话里斥骂尹家人,在警察的帮助下办理火化相关事宜,购买墓地,还得分神出来照顾她。
可怜的春信没有妈妈。妈妈说:“我是你们两个人的妈妈。”
妈妈也没有了春信,虽然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也在真切的难过。
她酩酊大醉时,痛哭流涕时,妈妈是双倍的疼痛。
掀开被子,雪里再次冲出房间,抱住还在发愣的蒋梦妍。
“妈妈,我爱你。”
*
正常上班族九点打卡,小学生七点四十五就要到校开始早读。
雪里被妈妈拖起来穿衣服的时候,已经认定这是老天爷对她的惩罚。
幸好有春信。
“噔噔噔噔!看!这是什么!”
塑料瓶里有一只很大的蟋蟀,黑褐色,触角很长,翅膀油亮,腿部有倒刺。
雪里晃晃瓶子,发现瓶身有几个极细的,烫出来的小洞。
“这是我奶奶用火钩烧红给我烫的,这样里面的虫子就不会被闷死了。”春信把瓶子塞进她书包一侧的网兜里,“这个送给你,我还有两个,这个死了我再给你捉。”
“你什么时候捉的?”
“今天早上!我奶奶带我去锻炼,回家以后,我在花盆下面捉的。”她迫不及待传授经验,“手要超级快,花盆抬起来,一下蒙住,不然它们就跑掉了。”
“锻炼?”雪里一脸迷茫。
“对啊,我之前生病了,我奶奶说我差点死了,每天六点钟就叫我起床去锻炼。”
心口一阵小小的刺痛,走在清晨的阳光里,雪里恍惚抬头,看见一片刺眼的、瓦蓝的天。
在她离开之后,抬头所见的天空常常是灰色的。
当然也有晴朗的日子,但就像蝴蝶,像蜻蜓,人长大之后不会再被这些可爱的小生命所吸引。
网络上很流行的一种说法是:有的人用童年的幸福去治愈一生,而有的人要用一生去治愈童年。
雪里认为自己是这其中的前者。
春信总是很有活力,下课她们一起去花坛里挖草根喂蟋蟀。
二年级的小学生莫名其妙开始流行挖一种红色草根的野草,说是有包治百病的功效,挖来洗干净收藏在文具盒里。
雪里获得了这具年幼身体的控制权,却控制不住自己挖草根的手……
春信蹲在一边,二年级的王小敏同学看过来,“哼”了一声,“你们不要白费力气啦!这里的草根早就被我们挖完了。”
等到王小敏同学走远后,春信才神神秘秘给雪里指了个方向——是教学楼后面的一座小山包。
被挖掉一半的小山包,九月末依旧是一片野蛮生长的浓翠,再往后是长长的、一堵石头砌的围墙。
围墙之外有许多的坟包,那里就不是153地质队的地盘了。
神秘的小山包,是只有胆大的高年级学生才敢涉足的地方。
雪里说:“那边好多坟欸。”
春信说:“我才不怕。”
幸好挖草根的热度很快就过去了,课间游戏开始流行敲砖头。
在学校操场旁有片坎,顺石阶往下,某天角落里突然多了堆红砖。
具体怎么玩呢,就是用灰色的较为结实的水泥砖,把红砖敲碎,再一点一点研磨成粉。
“叩叩叩叩叩——”
“梆绑绑绑绑——”
每日课间时分,坎边树荫下,一排红红绿绿的小学生都蹲在这里敲砖。
春信也是其中一员,对于感兴趣的事,她向来会竭力做到最好。把碎砖敲打成粉末这个过程其实很有趣,而且很考验技术。
雪里是不参与这项游戏的,大多数时候她都在看着她玩耍,这也是一种享受。
她给春信带来一种厚重的芒果汁玻璃瓶,把磨好的砖粉装进去,以五毛钱一瓶的高价卖给了二年一班的王小敏同学。
“我每天都要去敲砖!”吃着小辣狗,春信高兴极了。
周五是重阳节,当日吃过晚饭,蒋梦妍难得不加班,跟春信的校长姑姑尹愿平还有六栋四楼的马老师在楼下闲聊。
一家抬条板凳出来,就坐在窗根下的水泥地上谈天说地,走的时候抬着各自的板凳回去,孩子们在这条路上疯跑,和自己要好的伙伴玩耍。
春信抓到一只竹节虫,兴致勃勃举着来找雪里。
蹲在地上肢解竹节虫时,雪里听见春信奶奶说,想找点废砖头翻修一下后院的花坛。
尹校长抬手一指,“学校操场后面那个坎坎下面有,明天周六不上课,去搬两块来。”
雪里和春信抬头对视一眼,没吱声。
第二天,春信奶奶果然带着春信去搬砖了。
结果当然是什么也没找到,砖头早就被她们敲光啦!变成粉末,变成衣襟和袖口上的污渍,变成小辣狗。
第9章
天还黑着,春信已经起床了,最近开始降温,家里烧起煤炉火。
煤炉火中间是个铁皮大圆桶,上面是方形的桌面,很大,吃饭写作业都在桌上。
晚上睡前用和水的稀煤渣盖在上面,早晨起床后用很粗的火钩从圆盘中间的孔洞穿下去,把烘烤成饼的煤渣打碎,这样火就会慢慢旺起来。
只要维护得好,火一整个冬天都不会灭,家里关闭好门窗,到处都是暖烘烘的。
火上温了一锅水,春信舀水刷牙洗脸,穿上厚厚的棉衣跟爷爷奶奶一起出去锻炼。
爷爷有自己的搭伴,几个年龄相仿的戴着撮箕帽的老头已经在路口等了。
奶奶是不和他们一起的。
“那帮糟老头讨嫌得很。”
春信和奶奶出门时遇见隔壁的汪老师,他少年时失去双手,练习用脚写字,顺利读完了大专,现在管理子弟校广播站,任四到六年级的社会课老师。
以前他住在二栋的四楼,听说有一次用脚拿钥匙开门时不慎从楼梯摔倒,才搬到春信家隔壁。
他有个跟春信同岁的儿子,和老婆在一楼后院盖了间平房开补习班,补习班一天管两顿饭,外加辅导作业。
经尹校长介绍,很多像雪里这种家庭的家长都把孩子送过来,中午放学在汪老师家的补习班吃饭,写作业,晚上大人来接。
“汪老师好!”春信大声喊。
这个和蔼的中年男人常年披一件灰色西装,双肩下的袖子空荡荡。
他很招小孩喜欢,说话的时候会微微弯下腰,冲她笑一下,“春信,你看,启明星。”
“启明星?什么启明星。”春信茫然四顾。
汪老师扬扬下巴,“在月亮旁边,最近最亮的那颗星星,看见了吗?”
“哇塞!好大,好亮!这颗星星怎么这么亮啊,奶奶,星星好亮!”
天空是一块巨大的深蓝色绒布,其中零星点缀着大小不一的宝石。弯弯的月牙边,有一颗最亮的星星,那是启明星,只在日出前三小时左右出现。
在孩子眼里,它珍贵、神奇、特别,它怎么能那么亮呢。
“你见过启明星吗,我今天见到了哦,又大又亮!”上学路上,春信跟雪里说起早上的事。
“没有。”
关于启明星,从前常听她说起,这么多年了,一次也没看见过。
“我真希望你也能看到,真的太亮了!”
雪里很久没说话。
“小企鹅,美滋滋,旅游穿件黑褂子,出门忘了系扣子,漏出白白大肚子……”
稚嫩童声飘出窗外,飘过落叶的梧桐树梢,早读课上,雪里在抽屉里翻开记事本。
——在尹春信死后的第十年,我二十九岁生日前夜,我回到二十年前的榕县,见到了年仅八岁的尹春信。
——我想给她不一样的人生,但我没有权利这么做,这不是无能的借口。
——这或许是,那我应该怎么做?
到底应该怎么做,在她还没有整理罗列好必须要做的事时,记忆开始衰退,每天忘记的事越来越多,打碎的玻璃镜面无法再拼凑出完整。
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回到过去,时间在茫然的思索中荒废。
这天晚上,雪里向蒋梦妍提出一个建议。
“妈妈,如果你老是不在家的话,不如把我送到春信家吧,就像汪老师家那些小孩一样,在她家吃饭写作业,晚上再回家睡觉。”
蒋梦妍不是没想过这茬,计划明年升职后就帮她安排的。
“可为什么是春信家呢?汪老师家不好吗?他是老师,还可以辅导你的作业,他家有很多学生……听说教你们美术的朱老师,也准备开补习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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