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三步并两步上前, 刚要提醒几句, 但一想到此人做下的好事,到嘴边的劝慰便走了调:“师尊, 我看您老人家修为是愈发高深了!这雪足有三层厚,似乎也不能伤您仙体分毫。”
御清尘尚在发愣, 倒是一同上山的易千澜肃声道:“师妹, 不可对师尊无礼。”
成镜影不甘示弱地挺直腰背:“师兄向来秉节持礼,尊师重道。那么师尊酿下大错时, 你又在哪里?”
易千澜顿时噎住,他自然知道成镜影所指, 此事御清尘做得太过出格,确实无甚好辩驳的。御清尘也回过身, 脸上神情同样不好看。
韵遥音掩袖轻笑:“镜影也是关心则乱。眼下魔族围山,大战一触即发, 御掌门却失魂落魄,难免叫人焦急。”
剑拨弩张的氛围为之一滞,韵遥音所说,也正中几人忧虑。
各派精英弟子及宗师皆去了北州, 数天来音讯全无, 正是中州群龙无首之时。魔族在这时大举进犯, 显然早有预谋。而中州诸派被杀个措手不及,局势已然倾向魔族那边。中州若是沦陷,人界也必迎来毁灭。
御清尘眉头紧拧,满头墨发里隐隐现出几根银白。身为掌门,这几日他何尝不是忧心如焚。
十数年前魔族入侵,他自断前程将修为提至化神期,方为玉清派挡下一劫。
近些年因为修为难以寸进,本就是赶鸭子上架的掌门席位,他坐得越发力不从心。
“护山大阵怕是撑不过今夜,如果星奕师祖还在,也许尚有转机。”御清尘喟叹道。
百年前林决云离开的那晚,与如今何其相似。
那时林决云还在闭关,林浮云莫名失去踪迹,只留下林星奕苦苦支撑。待林决云破关而出,玉清派早已死伤无数,人界亦生死存于一线。
而他只是个出入山门的小道童,唯一能做的便是隔着缥缈云雾,看师祖渐行渐远。
待林浮云归来,他才得以跟随这位师叔祖打开禁地,可惜寻觅到的,是林决云早已冰冷的尸身。
尔后林浮云下山云游,音信全无,林星奕则陨落于飞升雷劫,玉清派的重担便落在他肩头。
从那时起他便暗下决心,听说修仙之人皆有转世,若是还能再与林决云相遇,定要将人牢牢锁在身边。
易千澜道:“中州弟子半数都在玉清山避难,各派懂得阵术的弟子足有千余人,如今都在支撑阵法运转。可魔修本就强悍,更有位魔君坐镇……我看就算星奕师祖在世,护山大阵被攻陷也是定局。师尊,我们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
韵遥音摇摇头:“听闻魔族中还有鬼修随行,已经收走了数道化神期残魂,每灭掉一座门派他们的实力便会壮大数倍。为今之计还是应该坚守大阵,仓促应战只会成为魔族的养料。”
“但一直缩在阵法中,无异于坐以待毙。”成镜影取出背后重剑,懊恼地插在地上。坚固石台猛地一震,多了道几尺宽的裂痕。
易千澜陪着讪笑道:“师妹何苦拿试剑台撒气,凌师、师祖回来后瞧见该多心疼啊?”
成镜影对眼前这两个男人是越看越觉得光火:“要是他瞧见你们这副优柔寡断、拖泥带水的德行,才更痛心吧?”
韵遥音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笑道:“镜影说的不错,与其枯守大阵,不如趁还有后路时以攻为守。”
她刚想松手,五指却被成镜影扣住。
“遥音……”
“不必多说,音攻是鬼修的天敌。牵制魔族吸纳魂魄的邪术,流商宗义不容辞。”与成镜影担忧的目光相触,韵遥音用空出的另一只手抚过她的脸颊,戏谑道,“镜影是在担心吗?若连一名虚弱期的鬼修都无法对付,这流商宗主的位置,我早就让与他人坐了。”
易千澜适时轻咳,打断了两人愈发黏糊的对视:“鬼修有流商宗道友对付,自是十分稳妥的。但那魔君实力高深莫测,先前丹霞派及云华门的几位踏虚宗师联手,都险些折在他手上。唯一能与之一战的林师祖和君师叔又音讯全无,我们冒然与魔族交手,不是飞蛾扑火吗?”
“贪生怕死之辈,借口总是比寻常人要多些的。”
“成镜影,你不要胡搅蛮缠!”
眼见两人俱红了眼,场面即将一发不可收拾。
御清尘像是放下常年积压的重石般,长长舒了口气:“你们带领弟子顾好大阵,魔君就由为师前去迎战。”
“师尊你……”易千澜张了张嘴,还是没把“疯了”二字说出口。
成镜影诧异地向御清尘望过去,却见后者冰冷的面容上不知何时带了浅淡的笑。
原来这古板得似块硬木之人,也能美胜月下幽昙。
御清尘弯着嘴角,漫不经心道:“镜影不是觉得为师胆小怕事?身为玉清派掌教,一言一行稍有行差踏错便会酿成大祸。可仅仅做一名上仙界的修士,便无所顾忌了。就让我的徒儿瞧瞧,御清尘勇猛起来的模样。”
成镜影怔了怔,既而别过脸去:“我随你同去。”
易千澜神情微变:“你们何必为一时意气以身犯险?”
然而其余三人只是默然离去,徒留昼夜不歇的风在他耳畔回旋。
落雪覆去地上新留足印,仿佛也是无声的应答。
直到云海尽头倏然被法光穿破,山脚下隐约传来弟子们的号哭,易千澜才幡然回神。
楚怀同几个弟子御剑而来,在他耳畔哽咽地重复了数遍,他才堪堪听懂几个模糊字眼。
“不好了……御掌教和成峰主,还有几位前辈自爆元神,和那魔君同归于尽了!”
虽说早就猜到御清尘用意,易千澜还是觉得当头被人泼下千年玄冰,顷刻驱散了骨子里最后一丝热气。
眼前景物骤然旋转,他身子晃了晃,好在楚怀机灵,及时扶了一把,才没有径直栽倒。
易千澜从这些年轻弟子一张纸彷徨面容上扫过,后头涩得几乎挤不出声音。
凌霜铭和君秋池不在,御清尘及几位师弟妹已逝,能撑起玉清派大梁的,只剩下他了。
“魔君已除,魔族一盘散沙,正是剿灭他们的好时机。”他听到自己嗓音嘶哑,一字一顿地下令,“召集剩下的精锐弟子和长老,随我杀出山门!”
风吹叶动,落星花瓣闪着幽幽荧光,轻盈飘荡在静谧夜色之下,宛如无垠星河倒悬。
凌霜铭从浑噩中惊醒时,眼睫刚好沾了一点星光,让眼前本就朦胧的景物愈发迷离。
他眼帘迷茫地翕动,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只觉这里的景致齐诡中又有几分熟悉。
长风裹挟着清甜草木香气,轻轻拂过他的脸颊,替他摘去那片碍事的花瓣。
视野清晰的同时,混沌的思维也霎时明澈。
他这才发现自己正裹在毛绒绒的狐裘里,以半卧的姿势靠在一处温热坚实的胸膛前。
将视线往上,只见雒洵轻柔地将他环在臂弯间,倚坐在一颗苍郁的古树下。
青年垂着头紧闭双目,似是睡得正熟。
树梢凋零的白色碎花同落星花瓣落上他的肩头,他也无知无觉,仿若披了层霜雪,衬得本就苍白的面色更加憔悴。
凌霜铭静默地看了半晌,有些吃力地抬起手,想为他拍去满身落英。
不料雒洵察觉到动静,倏地睁开眼,鹰隼般冷厉的目光向四周扫过。但在接触到那双澄净的眼瞳时,又立刻柔和得如一池春水。
“师尊,你、你醒了?”
雒洵似乎在尽力保持声音平稳,但不难从中听出压抑的狂喜。
“我们这是在哪儿?对了,魔族和玄元,他们……咳咳咳!”
凌霜铭出声询问,甫一开口,胸腔里却牵起抽筋剜骨般的剧痛。他不由蜷缩起身子,本能地向雒洵这个热源凑过去。
然而这一靠近他才发现,雒洵的身体也在这瞬间紧紧绷住,连搭在他脉门上的指尖都渗出冷汗。
“师尊且慢说话,你伤得极重,弟子差点以为……”
雒洵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凌霜铭却明白他的意思。
他记得昏迷前曾中了鹤千影的招式,看来自己曾经的好师弟是完全不想给他活命的机会,给了他本就濒临溃散的魂魄致命一剑。
看雒洵匆忙运功,想为他灌注灵力,凌霜铭轻咳几声,制止道:“伤在神魂上,再多的灵力也只是徒劳,不如留着以防万一。”
雒洵惨然一笑:“师尊忘了,在这处洞府里我们都是凡人。弟子空有灵力却无处使用,还不如让师尊更好受些。”
凌霜铭怔了怔,想起了自己将所有人卷入秘境的原因。
这是他飞升仙界前留在人间的洞府,在录入仙籍后,身为凡人时的法宝和功法典籍便一并留在凡界,同洞府一起被封印,等待时机到来后传承给后人。
不能使用法力,只是洞府禁制给闯入者的试炼。
后来他下凡历劫,与玄元定下赌约,这处洞府刚好可以用来保管承载着神格和部分记忆的元魂。
那时他并没有料到,日后这禁制能够挽救人界于危亡。无法使用法力,魔族对于人族的先天优势只剩下强韧的体魄。而且洞府内重重阵法无一不是他亲手设下,只怕这些人也没有余力再互相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