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息衰微到极点的人只是吃力地摇头,拼力抬起的眸间盈满笑意:“唯愿师尊能好好活着,若是您能再对我笑笑,此生便再无遗憾了。”
林决云听罢,尝试着弯起唇角,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然而戟无心的眼帘在不断压低,目光始终不曾从他脸上移开。他要将生命中最后一缕荧光刻入神魂。哪怕忘川河水淘洗千遍,只会化作明光熠熠的珠玉,引他渡过九泉。
察觉到一直交握的手骤然垂下,林决云紧抿着唇,看起来异常镇定。
但雒洵在一旁看着,却是愈发心焦。
“阿洵,唯有这条,为师绝不会答应。待我死后,便将我们的元魂一同封印,以后的生生世世再不要生出罅隙。”
林决云慢慢俯身,将自己的脸颊贴在雒洵逐渐失去温度的额头上,绽开一抹明灿的微笑。接着他抬起雒洵垂下的那只手,把握在其中的剑锋对准自己的心口,斩钉截铁地刺下。
“凌霜铭——!”
雒洵目次欲裂,即使这是意识之境,可对神魂造成的伤害却是真实的。凌霜铭现在代入林决云的情绪,这一剑下去,只会让他原本就脆弱的神魂雪上加霜,甚至有湮灭的可能。
偏生他还不能擅自出手,稍有不慎,非但人无法救下,可能还会加速神魂的崩裂。
眼见削铁如泥的剑刃越来越近,雒洵再也顾不上许多,抢上前去将人一把环住:“霜铭,凌霜铭你清醒一点!”
“住嘴……便是个死人,也要被你吵活了!”
被他大力晃荡的人倏地抬起眼睫,那对冰瞳清亮如雪,哪有半点中了幻术的模样。
雒洵微微“啊?”了声,面露迷茫。
凌霜铭没空理睬他的傻徒弟,就在电光火石间,手中长剑倒转,一剑斩去戟无心的幻象。
亲眼目睹自己被劈作两截,雒洵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他的师尊下手干净利落,先前的温柔仿佛只是他的幻觉。
随着“戟无心”消失,虚空里出现了数道大小不一的裂缝,空间开始剧烈波动,这是幻境崩塌的前兆。
“走吧,出去后再同你好好算账。”
凌霜铭沉着脸,一掌拍上雒洵后背,将他丢出了自己的识海。
看似在识海里过了几个时辰,现世也不过须臾一瞬。
当二人醒转时,君秋池等人面上震惊还未消退,被剑锋对准的修者们犹在心惊肉跳,一个个做好了抱头鼠窜的准备。
雒洵惦记着凌霜铭最后那句话,一从幻境出来便心虚地凑近:“师尊,你听我解释……”
凌霜铭从有如惊弓之鸟的人魔两界修士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傻徒弟还在淌血的伤口上,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先把封印众人的阵法解了,再慢慢听你狡辩。”
再拖下去,非但人魔两界都要遭受灭顶之灾,堂堂魔尊也得伤重陨落,还搁这里解释呢。
雒洵暂时得了免死金牌,立刻嬉皮笑脸地献殷勤:“师尊你歇着,我来。”
凌霜铭没有搭理他,而是冷着脸看过手中玄色长剑,嫌弃地“啧”了声。
徒弟是个傻子也罢,这柄剑又是什么臭妖怪用过的东西,真脏。这般想着,他的目光移向雒洵腰间,那里正挂着把纤细的灵剑,虽说被血迹染得斑驳不堪,但不妨碍其灵光烨烨。
于是君秋池的灵剑,经历了魔主可怖的灵魂威压后,又躺在凌霜铭的掌心里瑟瑟发抖。可惜它只是初生剑灵无法化形,再委屈也只能轻轻抖动剑刃,发出几声不痛不痒的抗议。
君秋池的灵剑不情不愿地被凌霜铭掷出,在与虚空里的阵眼相触的刹那,霁蓝剑光将这片穹宇照得亮如白昼,一直压在众人肩上的大阵威压骤然减轻。
“愣着做什么,一起运功破阵!”
君秋池率先反应过来,随他高喝,众位宗师这才从噩梦中惊醒,一时各色灵光纷起,固若金汤的大阵总算应声而破。
死里逃生,不少人都向凌霜铭投来后怕的目光。
按理来说,他们该感谢凌霜铭的救命之恩。可刚才这位传说中的仙尊忽然失控,举剑杀人的场面无法作假。再者谁也无法确定,这要命的阵法是不是凌霜铭亲手设下,只为摆他们一道。
而他们被抽走的灵力短时间内无法复原,若凌霜铭还想突然发难,也如捏死一群蝼蚁一样简单。
雒洵皱着眉上前几步,帮凌霜铭挡住那些不善的视线,传音道:“真是一群忘恩负义之辈,师尊若是看不惯他们,弟子这便动手以除后患。”
“怎么,是嫌自己臭名不够远扬,还是觉得你这伤死得不够快?”凌霜铭说罢,一巴掌拍在逆徒肩上,后者立刻疼到五官扭曲,“况且今日的局面,皆是由一人挑起,当务之急你该为天下除去这祸端,而非同囿于微末私仇。”
雒洵神色一凛:“果然又是玄元老贼,可他隐于幕后,又精通夺舍之术,怎么将他揪出来?”
凌霜铭道:“不必去找,他侵占的正是我的神魂,刚才在识海中斩去他所化心魔,此刻大概正元气大伤,躲在附近窥视我们罢。”
雒洵听罢脸色微微一变,难怪在幻境里他无法攻击“戟无心”,原来那只是依托凌霜铭的神魂诞生的一缕心魔虚影。硬生生将心魔剥离,无异于给自己的魂魄一记重击,师尊他当真有表面上做出得这般轻松吗?
凌霜铭不动声色地将袖袍往下抖了抖,盖住正微微痉挛的指尖。
果然不该多言的,在关于他的事上雒洵都太过敏锐。天知道被他发现了自己的伤势,这小子会顶着一身重伤做出什么疯狂举动。
可惜这点小动作也没逃过雒洵的凝视:“师尊在藏什么,你的手怎么了?”
凌霜铭头疼地按按额角,他仿佛看到一条无形的尾巴正倏地自小徒弟背后竖起。
小徒弟在他面前从来是一副温顺模样,可当他摆出这种浑身倒刺的姿态,便意味着这事很难哄过去了。
就在他斟酌用词时,四周忽起一片喧哗。
只见先前集众人之力击碎的光柱,竟再度升起诡异符文,几名站得较近的修士猝不及防被符文缠绕,捆束在半空中。他们神情狰狞,手脚并用地挣扎,似乎承受了极大的痛苦。有同伴想要相助,也一并被卷至虚空。
不多时,这些人脑袋耷拉下来,彻底没了动静,眉间则冒出丝丝缕缕的黑气,悠悠往阴云间某个点汇聚。
“师尊,那是……魂埃?”
凌霜铭面无表情地点头,只觉胸腔里压抑的情绪几乎要喷薄而出。
所谓魂埃,是通过邪术将三魂七魄提炼,余下的部分无法再凝练成新魂,也不能化归天地灵气,这样的渣滓便被称作魂埃。
这样竭泽而渔的阴毒之术,即便是专门吸食生魂的鬼修都不屑使用,难怪身为魔尊的雒洵也是初次见到。
“跟我来。 ”凌霜铭拉住雒洵的手,足尖轻点,轻盈地跃入云层。
后者立刻受宠若惊地回握,两人十指相扣,胸膛关着的小鹿开始撒欢奔跑,使得他一时未发现,指尖正幽幽传来一阵冰凉。
天穹之上,云海无声地翻腾,透过浓雾隐约能看到其下起伏的山麓,和黑豆一样散落其间的人影。一道由符文组成的微光,自上而下将这片地界与外界隔绝,就连虚空里吹拂的风到此都要止步。
凌霜铭淡淡道:“既已图穷匕见,玄元上仙,何必再遮遮掩掩呢?”
辽阔夜幕里,一道人影应声而现,正是化作“玄持光”模样的玄元。
他折扇轻摇,笑意盈盈,连飘摇的衣摆都带了丝愉悦:“居高临下,观赏好戏,怎么到了霜铭嘴里,便这般上不得台面?”
玄元从他们两人不善的面色上扫过,抚掌长笑:“自诩清高的天界战神,第一世教出个满身邪气的魔头,第二世则手染血污,亲自堕入泥淖,世上再有比这更有趣的事吗?”
“真是低劣的品味,但这也并非你最终目的。”凌霜铭冷声说,“你没有得到我的神魂,便把主意打在这些凡人的魂魄上。吸食这么多魂力,早就超过了修补神魂需要的数量。你想取代天帝,甚至彻底掌控天道法则,主宰三界?”
“是又如何?”玄元眼中划过厉色,“难道换做你,甘心永生永世做一件死物的背后影吗?”
凌霜铭挥动灵剑,寒冽剑气擦着玄元鬓角而过:“欲壑难填,被私欲掌控的你,早就不是当初的天道之灵,也没有资格再居神位。现在的你,只是集三界恶念于一身的异数。”
异数,当立地斩除。
“天道,何谓天道?”玄元弹去脸颊渗出的血串,咯咯一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霜铭,两次转世还是没有治好你的死脑袋!何谓命盘,何谓天道?不过是人人皆可利用的死物,你却将他们奉为圭臬!依循天道的你,怎么至今还在人间摸爬滚打?”
“你该皈依的人是本尊,今日只要你对本尊俯首,订下魂契,我便放过这群凡人。”
凌霜铭不快地颦眉,从幻境里出来,他又恢复了不少从前的记忆。
这不是玄元第一次向他发出类似的邀请,原来早在天界时,那看似轩然霞举的上仙已然是个疯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