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见, 洞府的主人曾经拥有多么庞大的魂力, 方上能容纳星移斗转,下可明察秋毫之末。
雒洵惊叹着, 沿途浏览天宫风物,不知不觉便来到一座冰雕雪砌般的宫殿前。他本能地往那里飘去, 刚好听到有人正在殿前争执。
“玄元上仙, 它虽是草木,于小仙而言却意义非常。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没了, 您总要给在下一个理由!”
是属于青年时霜铭上仙的声音,与他印象里凌霜铭总是从容清冷的语调不同, 急切、激烈,还隐隐带了怨怼。
玄元负手立在霜铭上仙面前, 看起来颇为不满:“霜铭莫要忘了,你现在是神, 妄生执念便会成为妖。陛下命本尊教导你,可我几时教过你贪恋外物,乃至忤逆陛下旨意,私自返回仙界?”
“如果我不做这个神仙呢?”一直低垂眼帘的年轻上仙倏地抬眸, 那对冰晶般晶莹透亮的眸子里仿佛燃着一簇烈焰, “霜铭执迷外物, 改不了,也不想改。自请脱去仙籍,重入轮回。”
玄元微微瞪大了双眼:“你……!”
面对玄元惊诧至极如看异端的神情,霜铭上仙轻轻笑了起来:“稍后我自会前往忘川,烦请你向天帝禀报。”
三界众生一旦过了忘川河,便意味着舍弃了今世的一切,成为崭新的生灵,哪怕是天界上仙也不例外。
雒洵一时五味杂陈,怔怔地跟着霜铭上仙飘荡了许久,然后被淙淙水流惊醒。
无名的褐色花海倒映在河面,使清澈的川流也被血色浸染。
身披玉雪的上仙在河畔寻觅许久,终是遗憾地笑了笑,缓步踏入湍急血河。
雒洵觉得心被人狠狠揪了一下,他知道霜铭上仙在找什么,但……
“师尊!”情急之下,雒洵也跟着扑进河中,伸手去探他漂浮的衣袂,“我就在这里,一直都在……”
幻境无法更改,闯入的外来者永远只是看客,雒洵的呼唤很快被风声淹没。
河面上的雪色衣摆如同幽昙悄然绽放,又很快沉入滚滚波涛。
属于霜铭上仙的气息彻底消失的刹那,幻境开始扭曲,眼前景物走马灯般飞快闪过。
雒洵没什么心情去研究周遭变化,他在认真思索——原先想将玄元挫骨扬灰,再魂飞魄散,是否太便宜这老贼了。
把魔族上万条酷刑挨个体验一遍,玄元他值得。
熟悉的清泠声响起,打断了雒洵纷飞的思绪。
“从这里跳下去会魂飞魄散的,你疯了!”
是属于凌霜铭的声音,幼时雒洵犯下错事,也时常听到这冷淡中带了些许关切的斥责。
难道自己已经从幻境里出来了?
雒洵急迫地抬眸,却看到凌霜铭穿着一身繁琐的月白长袍,乌发半束在华美的头冠里,簪子垂下的纱质发带在脑后轻柔飘动,令他越发像是笼在朦胧月光里,清雅隽逸至极。
这样的装束,他从未见师尊穿过,哪怕是身为玉清派掌教的“林决云”,一身道袍与之相比也显得简洁朴素。
但美玉经过雕琢,不会过分累赘,反而更能衬出其淸皎之辉。
现在的凌霜铭,就更接近他对那位天下敬仰的战神所有美好的想象。并且有过之,无不及。
只不过这个比以往更似谪仙的“师尊”,正与一位仙子拉拉扯扯。
在他们身后是雷霆密布的天堑,两旁云雾皆自深不见底的洞口滚滚淌下,飞坠的云瀑与从不间歇的天雷,令人瞧上一眼便心悸战栗。
雒洵马上想到,传说在天界有处诛仙崖,犯下十恶不赦之罪的神仙会被推入其中,即便修为深厚如天帝,神魂也能须臾被天雷和空间乱流绞灭。
但师尊和这女仙又是怎么回事?!
雒洵眉头几乎要拧成结,转而打量那寻死觅活的女人相貌。
她有张轮廓秀美精巧的脸庞,一对昳丽狭长的金色丹凤眼,丹唇与雪肤交相辉映,属于一眼惊鸿的类型。
比起师尊差远了,他在心里冷冷地点评道。
“霜铭,念在本宫多年照拂的份上,你就放我回魔界吧……”女仙的嗓音十分柔和,即便带着沙哑哭腔,也令人想到凤凰嘹亮动听的歌喉。
雒洵怔了怔,想起当今天后的本体似乎便是神凰,而天帝则是一条青龙。神凰子嗣稀少,万年来也就只得了一位公主,名为琼姬。
某种意义上讲,算是他的生母。
雒洵在默默收回前言的同时,只觉心里不上不下地堵了块硬石。
记得前世师尊曾言,他和琼姬颇有矫情。莫非当时师尊舍身搭救他,之后悉心照料,都是出于……他的母亲?
霜铭上仙眉眼带了几分无奈,铮然一声,将沐雪剑还回剑鞘。
“长公主,将你捉拿回天界,是陛下的旨意。他没有将你与魔尊之事昭告三界,只命霜铭独身前来,已是网开一面。”说着他试图靠近琼姬,向她伸出手,“殿下就随我回去罢,陛下定不会苛责您的。”
谁知他的柔声相劝,反而令琼姬又后退几步,半只脚悬在了空中。
“他不明白,难道连你也不明白?”她近乎崩溃,声嘶力竭地说着伤人的话,“听说你曾为了寻找一株灵草的转世,甘愿放弃仙籍重入轮回。那你应该知道,与心爱之人诀别,是怎样的滋味吧?”
霜铭上仙动作一顿,借着宽袖遮掩,手缓缓握紧。
他面色有些发白:“霜铭不懂殿下所指……”
琼姬像是听到极为荒唐的笑话,笑着笑着便红了眼圈:“果然,这里名为天宫实为坟墓,你们这些神仙,心早就是冷的了吧?”她指着他,字字泣血,“特别是你,本以为你是不同的。可你下界一趟,根本不是冲着旧情而去,你急于成仙,归来后神格果然比之前还要纯粹!既然无心,便少在这里装作痴情的样子,平白惹人发笑。”
听到此处,他雪玉似的脸颊已近乎透明,甚至能瞧见脖颈处苍青色的血管。额角渗出的汗珠缓缓淌下,挂在纤长的羽睫末梢,看上去像在无声地流泪。
他似乎快被这短短几句话击垮了,宽大袍服遮掩着微微发颤的身子,嗓音涩然:“我本为人界修士,修道百年方才成仙,殿下定是记错了。”
琼姬冷笑:“你在人界的时间比本宫久,应当比本宫更清楚,人族要修得仙籍有多艰辛吧。百年成仙,真是凡人能够做到的吗?”
她还想再讽刺几句,忽然发现霜铭上仙的状况不太对劲。
青年神色痛苦地捂着前额,身体摇晃一下。
层叠飘逸的袍裾随他的倒下飘扬,又缓缓流泻下去,宛若玉山倾颓。
其实不必琼姬拆穿,他的识海一直有陌生的画面闪过。
那些身为霜露而无知无觉的黑暗,到成仙后的满怀期望,再到最后惊闻噩耗,与玄元上仙的对峙……
他与玄元上仙的关系并不差,甚至天界不少人认为他们是至交好友。
但玄元是何时开始针对他的?
从某日对座博弈时他否认了玄元的野心起?还是从那次天帝命他诛杀冰凰,他却将其收作剑灵开始?
或许还要更早……
是了,玄元是命盘化灵,修改凡人的命格易如反掌。让一个本就拥有仙缘的人忘却前尘,百年修得仙籍定也不是件难事。
他头痛欲裂,放任自己倒在冰冷的云海中。耳畔响过衣袂摩擦声,他知道那是琼姬趁机逃脱的动静。
但他现在根本没有力气动掸,也没有心情再去追捕。
都是被所谓天道耍得团团转的可怜人罢了,何必再去为难。
雒洵默然在他身边蹲下,看到他苍白干涸的薄唇间洇出的血色,只觉自己的心仿佛被利剑狠狠穿过,也跟着流淌鲜血。
“这不怪你。”想要轻抚他的发梢,手却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
雒洵抿唇,将堵在喉间的情绪压下,颤声重复:“师尊,你从头至尾都没有错。”
他的母亲琼姬没有错,霜铭上仙也没有错。
作恶的是玄元上仙,错的自然也是这该死的“天道”。
霜铭上仙并未颓丧太久,很快他便从奔溃状态冷静下来。
在雒洵的注视中,他踉跄起身,任由那身清逸华服凌乱地垂落,尔后化光离去。
去的是天帝所在琉璃天宫。
摇摇欲坠的身形和唇角残留的血迹,令众仙很快信了他一时失手令长公主逃下界的说辞。
而霜铭上仙也顺理成章地得了天帝的准许,继续前往人界追查琼姬下落。
他确实是下界去了,而且这一去就是数百年,音讯全无。
在旁人看来,天帝之女神通广大,令战神如此为难也是情理之中。
但只有一直跟随着他的雒洵清楚,霜铭上仙根本不是冲着琼姬而去。
他只是改换了容颜,收敛气息,日复一日守在忘川河畔,看着那些过往亡魂。
说来也巧,就在琼姬临盆那日,他等的那缕幽魂渡河了。
原来如此,雒洵在心底长叹道。
原来师尊从头至尾都是为他而来,与琼姬没有半分关系。或许后来对琼姬的维护,也只是因为,她恰巧成了他的母亲。
雒洵嘴角控制不住扬起的同时,脑海里也不经回荡起一句疑问,经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