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须很想骑大蛇,此时满是好奇,连见到生人时的恶冲冲,都淡了几分,睁大眼睛道:“咦,大蛇,你是什么东西?你怎么知道本君的?”
檀弓道:“取我净灵水来。”
无须好几回想踩滕玄的大尾巴,都未得逞,不自禁就跟着走了。滕玄这一扫尾不要紧,一时间落叶飞起,再仔细一瞧,原来是数万只枯叶蝶翩然飞起,露出了这一隅山居的本来面貌。
只见地上歪七倒八挤挤挨挨躺着酒瓮蚁尊,两张蒲团已经黄烂得看不出本来模样,最惹眼的,是画案旁的两截断箫,一张旧琴。
石壁之上,走笔龙蛇四枚古字:无忧寂默。
卫璇随手一翻地上的琴谱,真是后悔才学高,此谱减字自成曲,既可为调又可成词。这一曲若这添一笔,那加一捺……
“《湘妃怨》?”卫璇不由出声,见檀弓在那旁端详别物,便默声往下看。
卫璇正看得入神,却听檀弓道:“予我。”
这语气冰冻三尺,卫璇岂会听不出来?但他卷了琴谱,从左手换到右手,藏在身后,见滕玄与无须皆不在,便似笑非笑地说:“予道长什么?”
檀弓重复:“予我。”
卫璇很不愉快,醋性又是奇重,偏偏就不见好歇手,再退了几步,把琴谱展开解读,念出来几句,不时偷看他作何反应,却不等对方面露喜愠,再翻一页,却是脸上的笑先凝住了,一颗心怦怦猛跳,几乎连自己心跳的声音也听见了。
上面的小楷神采萧然:“着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离别此。”
“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下一页写道。
卫璇一个不防,手中琴谱已着了一团火,顷刻成灰。
檀弓落下掐诀的手,卫璇身子一斜,悄声说:“我当真知错了,谁又没有个诗酒放诞的少年时候?我从你这宝贝故居里头出去,你不要恼了。”
檀弓目不斜视。
滕玄出来看见了他们在耳语,大为骇然。檀弓因道:“尔可退下了。“
滕玄称诺,走到一半,还是忍不住发问:“吾主,副主可安?”
“安否?”檀弓答,“不知安否,只知他热势已极。”
滕玄听了,无翼而飞。
天枢十分不安,犹然逼问:“太微,汝莫非曾擅离无量福地,私奔凡界隐迹于此?汝可知此为何等重罪?同行者谁?”
檀弓尾音稍稍轻扬,“嗯”了一声,指拨旧弦:”同行者?诸天星宿之主,北斗奎之总司,已非昔年天君,万载前事,太微早已忘却了。故言不知。”
天枢大为震撼,只得绕过“同行者”这三字:“居住几时?”
檀弓道:“已见沧海三易桑田。”
无须到处找不到大蛇,这才慢悠悠地反应过来:“主人,您来过这儿?大蛇为什么喊您主人呢?”
卫璇把无须推远:“你去边上玩一会,小孩子家家不要来听。”
无须其实巴不得找大蛇玩,同神气的大蛇一比,其余俗蛇皆为尺蚓曲鳝,听了这话啐了一口,就跑远了。
卫璇两手交在琴案上,面色懊丧:“知道错了,请你饶了我这一遭。”
他一双亮若点漆,如蕴星河的眼睛便脉脉地注视着檀弓,仅用余光也能也能感觉到何其灼炽。
檀弓用净灵水涂抹在他的眉心,催动太初石在他的体内周转,抬了一眼:“卫璇,何处学来?”
“学来何物?” 卫璇佯装不懂。
檀弓道:“《百鸟朝凤》。”
说的就是他们合奏的曲子。
“好吧,我招了,你不是在林家弹过此曲,做什么还大惊小怪的?” 卫璇说。
“一次尔。”
卫璇不以为奇:“一次又待怎样?你怎么不知弹者无心,听者却有意?你不是说你人不在附近,心却没有离开过?怎么知道我的心不是和你一样的?在林家那半月,是我平生最快活的时候。我还记得第一日是《双鹤听泉》,第二日是《秋人神畅》,第三日是《鸥鹭忘机》…你竟还以甲虚肉实相探,真是伤透我心,我若连此都辨不出了,还怎对得起如此妙音?”
卫璇只是直述了一番无心之言,故发觉檀弓神色一异时,他也有些惊怪:“怎么了?我该死,是不是我又引你伤心害意了?哎,我不该刚才乱翻乱看的,现在又说这个话,没有下次了,跟你起誓。”
檀弓却说:“‘七条弦上五音寒’,抚今追昔,知音世所希,此我去日自误之言尔。我方才并未加怒于你,只是不知如何相对。”
“你可闻《一尘惊云》?”
卫璇笑说:“愿洗耳闻之。”
檀弓道:“不闻《一尘惊云》,实枉生上三道。”
卫璇怔了一怔,他从未在檀弓口中听过如此有人情味、烟火气的话,甚至还带着几分豪侠江湖气。
卫璇心下雪亮,辗然解颐,在琴案对面坐了下来,无声笑着示意:“今夕何夕,闻此佳音。”
第76章 少俊濯侪俗多爱 胸中耿少有人怜
另一边,危机解除之后,卫璇已经已安排了接引弟子,其余妙音十一仙便都往水锳峰去了。而陈天瑜一面惦念道谢卫、檀二人,一面有实在很有乐痴的癖性,想真心求教那一曲《百鸟朝凤》,容思行是鸾欲求于凤,至于王含贞为何往洞里走,一言难蔽。
“混账太清仙宗!这又是什么鬼地方?”容思行不敢走太远,只在原地胡嚷。
容思行因见陈天瑜只蹙秀眉,却不言语,心头更添一分火气:“你哑了不成?”
“容师姐,稍安勿躁。”陈天瑜转头一看,问道,“王道友,你怎么样?”
王含贞正在出神,一被点名,搓搓两边肩膀,答非所问:“啊?我不冷啊。”
陈天瑜听了,浅浅一笑,递了一件银红云肩给他。
他们迷了路,这偌大山洞中,连回声都要等待很久,容思行素无耐性,便抽出双剑在墙壁上乱刮乱划。
王含贞听闻纸绢落地之声,便揉揉困眼,还以为天上掉书呢,便迷蒙蒙地双手用捧,从那石壁之上,竟落下张张隐画。这样接在手中,顷刻间便现了形。
仙画画色千年不落,画纸万年不腐,但此画画轴已缺大半,四周也已泛有青黄之色,积年下来,画中人也看得不甚分明,不知是过了多少年了。
画中之人琼浆清酒在侧,手挥五弦七徽,脸上有陶醉酡色。坐倚一株桃树之下,春色灿若丹锦,满树娇烂漫红。一弯柳色映眉,远山含黛。玉山上行,光映照人。而见他凤目之中,却似有一丝难察的孤标慢世之气,只可惜画色太过陈旧,辨不分明,但即便朦胧一窥便知,这画中人当真是有绝代姿容,希世俊美,丹青妙笔皆难描摹,龙章凤藻全都粗疏短浅,世间竟有如此出尘绝俗之貌,相较之下,觉己形秽。
王含贞痴性犯了,差点要被那双眼眸吸进画中,陈天瑜却在旁看了一眼,说道:“这是……”
王含贞却抢口说道:“这个神仙哥哥,我真的见过的。”
陈天瑜察言鉴貌,见他似乎不愿与旁人同看,便笑笑别过脸去不看了。
王含贞再看时,这才见到画中神仙的唇边,竟衔了一朵落花。他虽不通画理,但天性颇为敏瞻,只觉这朵桃花美则美矣,奈何与其余画景格格不入,不像是真实之景。倒像是画师有意添了一笔似得!王含贞想着,愈发痴了。
忽然,他们见到前面有个人在施法,就是徐慈了。
前面还有一道红色衣影闪动,又有一座硕大黄钟飞飘过来!
原来无须听到外面悉索有动静,便追了出来,看见徐慈贼头贼脑地偷听道君说话,哪里会放过他。
那黄钟轰隆落地,激起道道音浪,容思行和王含贞互拉着袖子,这才没摔得人仰马翻。
无须被罩在了里头,身边激起无数泡沫,如快马奔腾般从脚底飞过。黄钟顶的水珠如下大雨般溅到头脸之上,一条冰凉的水线直灌入天灵盖,把他的骨头烧出火星子般的毕剥声。
“你是什么东西!放我出去!”无须尖叫。
徐慈缩头缩脑,吓得浑身一震,忙掐诀施法。他颇显惊惶的模样,好像也没想到这黄钟威力这般大一样。
陈天瑜第一个辨出,里头的便是那栾姓琴师的小随从了,手中拨瑟弦相助,可是如此一来,里头的水势居然更猛了,她厉声喝道:“徐道友为何以大欺小!”
王含贞也道:“徐慈,你在做什么啊!”
见徐慈魔怔了一般,王含贞便拔剑斜劈一招苍横翠微,但见那火舌吐信,几乎也要将他吞噬。
徐慈满头急汗,容思行因冷笑道:“多管什么闲事。”
她将一把明晃晃的利刃架在了徐慈脖上,威言逼道:“这位道友,你哪来弄来这样厉害的宝物,也交来给我听听?”
“你可想好,是要宝还是要命!” 容思行道。
王含贞一怔,这莫不就是“杀人夺宝”?他还是头一回瞧见如此明目张胆的,出头道:“容道友,你小姑娘家家,恁地心肠这么歹毒…我表台要是知道了……”
容思行反加扬笑:“哦?卫公子怎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