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目苦笑。
檀弓将他的手拉下来:“往事已沉,只言目今。”
“我今日非要知道,我在你心里到底是谁。” 卫璇抬起头,向他的眼睛慢慢望过去。
檀弓道:“你是卫璇,知我音者,世无其二。”
如奏一曲《流水》,前韵未绝,而后韵已至,檀弓未予对方多想的时间,下一句便是:“卫璇,我之过也。”
他将卫璇流血的右手握住展开,在其中放了一块莹白璞石。
“太极阴阳微分之时,元始天尊先以气化神,而后造物。此石诞于太极之时,它之初生,茫茫天地并无人迹,它未曾见过草木鸟兽,多少万年长生寂寞,却只知壶中日月。囿于一方见闻,只知天理,鲜晓人情,更不通下界礼仪廉耻。虽如此愚顽鲁钝,但愿斋心虚求,你若愿为玉人雕之,它不甘再为荆山废材。”
“它为道气所化,道即是它,它即是道,本无实质,却盼有心。” 檀弓带着他的手掌合上,牵至左胸膛,“尔如有心,我便有心。”
第78章 一人醉痴扑灯蕊 两心同思无寒暑
次日,宴厅。
王含贞趁着歌舞热闹,从主厅偷偷溜了出来。他喝了两口果酒,只感觉辣极了,忙从主事那拜受了两枚红糖凉糕,紧赶慢赶地咽了。
王含贞细认诸人,且听见黄永宁在那雄鸡打鸣,报菜名似得报贺礼,姚云比恭肃地代卫璇和赤书真人祝寿,太清仙宗来了天光峰首座常正一,昆吾峰副首座郭岳,其余小门小派,有的连掌教都出动了。裂海真人还是那么爱瞎凑热闹。天鉴宗、潜龙门、轩辕谷、幽兰剑派、白龙阁、灵狐陵……
目力所及,只见博陵七子贪吃得很,清河五老不遑多让,多年来,十二个老人家幸而谁都不曾陨落,今天晚上齐聚一堂,正在那用筷子打文架呢。偏头一看,玄静师太带了一众女道,其中有一个与潜龙门的男弟子眉来眼去,玄静师太笑着打了手。乐何融融,无边月色洒人间,王含贞却食不甘味。
十年之前,抚仙湖上,良夜迢迢。檀齐唯的寿宴,何尝不是此情此景。
王含贞虚空一画,一轮淡红光华中,显出一盏博古纹蜜蜡的魂灯。听师父说,魂丝若是金色的,那此人之仙缘便不可计量,怪道那人云心那样远,远不可及。
一点浓金,半帘长明,孤对相思夕。
他的肩膀猛地为人一拍,是黄永宁叉腰哈哈大笑:“想什么呢你!”
言罢,他往那窥天宝鉴里眯眼一瞅,还没看清,王含贞就一把夺回去,脸都憋红了:“这是云师兄的东西,我还给他去!”
黄永宁忙拉住他,王含贞把袖子一挣:“你找我做什么?”
黄永宁喝得东倒西歪,扶着王含贞,听完笑了:“我问你,你倒做什么?里头……那么多,这么多的人可都想巴着你呢,讨你的好呢!你跑了,什么意思?”
王含贞躲闪着往后缩:“巴结我做什么?”
“做什么?”黄永宁抽出佩剑,左边刺三下,右戳四下,“瞧瞧!我耍得好不好!云如露可和我说了,这就是你那招‘七星伴月’,真是一招成名天下知!说,本王厉不厉害!服不服气!”
他竖着大拇指,扒着王含贞不松手,偏叫对方叫好才肯放过。
王含贞满心迷惑,什么“巴结”,什么“七星伴月”,他其实觉出来众人待他与素日不同,但从未想到那一层上去。
这世上的人都知道修为越高,越有活下去的本钱。在太清仙宗这样一等一的大门派,更加没有一个弟子不镇日想着突破,可王含贞从来只愿意得过且过,白日睡觉乃是最大爱好,虚度光阴的乐趣之大,实在难以言宣。
黄永宁是越扶越醉了,王含贞被他喷了一脸的酒气,醉汉的力气都好大,他压根没办法脱身。
这时,忽地一个陌生人将他拉了过去。
卫璇的眉头皱得很深:“你做什么来?”
王含贞在后面低着头,轻声道:“是表台吗?”
他心知卫璇虽然极善于交际,世路很宽,可真实的表哥有时面上是软絮春风,心里却一点就着,所以不敢说话,只觉他旁边那凛若秋霜的修士,恐怕还好相与一些。
纵使檀弓也易容了,王含贞仍问:“唉,这位道友,道友,你是栾道友不是?”
卫璇转过头看他,王含贞不自禁往檀弓身后一藏:“…我,我也收到了帖子,就来随个喜,凑凑凑凑热闹不是?”
卫璇道:“是非之地,不要久留。”
可王含贞偷摸过去,向散修盟所处的犄角旮旯落座,看见卫璇谈吐雅俗相洽,意趣诙谐,酒水邀劝,他更是无有不应,非常痛快。如此不多时,便与一众修士打成一片,道弟称兄。酒台高垒,卫璇和檀弓低诉了几句话,露出两分醉然痴笑。
斗酒的人以为自己赢了,心里一快,弦便松了,酒水糊涂之后,嘴上就把不住门了,再一杯烫酒下肚,至于这步虚宫内秘辛,知无不言。
王含贞以为卫璇烂醉如泥,正想去搀扶他的时候,却见到檀弓轻拍了他,卫璇目展一线,璀若日星,快步流星而去。
“徐慈是家里的庶长子,加上灵根薄弱得很,从小就非常不受器重…”卫璇因说,“可他十二岁的时候,突然就领悟了单火灵根,入了天光峰的内门,肯定是遇见了什么重大机缘,他手上那太初衍日石、重水隆钟、天坼之帛,应该都与那次机缘大有干系。”
卫璇正在推理的时候,寿星终于出来了。
徐宫主今年不到两百岁,还没有卫闻远的年纪一半大,却头发花白,满面黄斑,一副惨老枯瘦之态,需要被人搀扶着下台阶。
卫璇看见便笑了:“你还记得这是谁么?”
扶他的不是别人,就是十年前那个讥讽檀弓是废物,险些将他收入门下的天鉴宗大弟子——徐漱溟,位列琴剑公子榜第六。
徐宗主年老气衰,幸亏卫璇可以听风,才勉强辨清他在说什么。卫璇用右耳贴檀弓左耳,巽风之气夹着鼎沸人声,也立时灌入了檀弓的耳中。
一开头是些多谢大家远道而来的场面话,寒暄了半炷香过后,徐宫主忽说:“罢了!溟儿,你不用劝我!”
他将手一甩:“今天当着天下英雄的面,老夫要讨一个公道!”
群相注目之下,徐宗主掩面而泣,一副悲绝之态:“只为我罗浮旧友之故,让各位见笑了。”
徐宫主泣不成声,只得由徐漱溟代劳,他向着左右宾客行了一揖,猛地说:“能擒贼人檀齐唯者,愿意以十斛凤麟胶相赠!”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昆吾峰郭岳拍案而起:“后生!你说话放尊重一些!”
玄静师太按捺住了,缓缓道:“这位小友,不知我师兄有何处冒犯贵宫之处,可否说来,其中或有些误会,也未可知。”
裂海真人却冷笑道:“什么误会?紫火淬元丹难不成也是误会一桩?那可真是天大的误会啊!”
徐慈也出来帮腔。郭岳说常正一,令他约束门下弟子的行止,后者默不作声。
卫璇目询檀弓,檀弓令观其变。
徐漱溟却拿出一封书信来。玄静师太揽来一看,玉容惨白,仍笑说:“这天底下,会学人写字的还没有了?宫主也太轻信人些。”
裂海真人夺来一看,仰天大笑:“好一个‘子时必来报血仇’!你百年之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叫檀齐唯这样记恨?我还以为你请我们来白吃,原来是来替你当填限的!”
他是谁也不帮,只是乐见其乱,坐收渔利。
徐宫主只是哀哀叹气,徐漱溟却走出一步道:“天下英雄今日有眼见了,檀氏紫火淬元丹害人不浅,多少正道人士因它葬送天才。檀氏遭天下逐之,实乃正道所归。檀齐唯早已山穷水尽,走投无路,故出此奸策威胁家父,令他交出浑天丹的丹方。所谓血海深仇,只是行凶的借口罢了!”
卫璇频锁眉头。
徐漱溟走下主位,边走边说:“家父一生光明磊落,从未有半点行处不正,坐处不端,如今想来,这一生唯一的悔恨之事,便是将徐氏与那檀氏共列为丹道五大世家了!还请正道同侪施以援手,否则莫说祖宗基业葬送在我辈手上,天下正道的颜面将搁在何处?”
可黄承宏开了口:“檀宗主的为人,晚辈略有见识过,深为心折。所以自紫火淬元丹一事来,小王便觉其中有许多蹊跷,派了几名神朝密探彻查此事,只是至今仍无音讯。此事也或有个中曲折,尚不好盖棺定论。”
此时,有天鉴宗的两名弟子掀翻了桌:“这说的是人话吗?你们问问自己可有妻子儿女,是因那紫火淬元丹道行尽失,一觉醒来就变做了妖兽的?却在这里说风凉话!宫主,我们一起去擒檀贼!把他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这二人举剑高呼:“诛檀贼!还天理!诛檀贼!还天理!”
才喊四句,便有几十人一同呼喊起来。
徐宫主掩泪:“好!多谢各位…大家先坐下,我们从长计议……”
那些义愤之士正酒热眼花,摔碗道:“檀贼未灭,何以言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