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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羡仙 (鹤望兰)


  沈并眼圈泛红,脸逼着脸对卫璇道:“这是因你第一遭,我被檀氏逐出家门,若非师父收留,我早就是一个孤魂野鬼了!第二遭,师父说若要放了少爷,他就当即杀了你。我心怀侥幸,心想师父总不会太为难少爷,毕竟檀家和他无甚冤仇。所以为了你,我情愿舍少爷在那危境。而你呢?你去而复返,还带着你爹?我当时为了护你们,被师父打成重伤,关押在深渊寒牢,我是不是还该谢谢你?多谢你南华卫氏?我师祖、我师父,甚至是我那修为还不如我的师兄,你一个也不给我留?这是因你第二遭。”
  卫璇出手杀人的那一刻,就已经预备下了沈并这遭,故而此时也不惊慌,只是认命地笑笑。
  “啪”的一声,卫璇手一松,焰魔罗九连钏从袖中掉了出来,卫璇道:“你师祖的遗物,物归原主罢。”
  沈并只觉得他是杀人夺宝,这时得意示威,连最后的一丝念旧情分都没有了,攥紧了他的喉咙,想把那厌人的笑声掐灭:“真好!你总是这么坦荡潇洒、若无其事。我待你如何,你待我又如何?为什么!为什么?你是听你爹的话不假,可是做这些事,你难道就一点点的愧疚之心都没有么?怎么还能对我笑得出来?”
  北奎岛上的情景过于复杂,不是一时半会讲得清的。卫璇也觉得自己无甚好辩驳的,七元解厄剑是他拔起来的,瀚海真人也是因为自己倏忽了,最终才命丧的。沈并如今的悲惨遭际,桩桩件件都和他脱却不了干系。
  至于沈并问他中心是否惭愧,若无愧疚之情,自己怎会任由他一剑穿心?但若有万全之法,他又怎会今日未敢沈并对视一眼?
  沈并道:“为你这个所谓的莫逆之交,我负了少爷两回。如今我翻遍整个中洲,连少爷的一具尸骨都找不到。”
  这一句话说的檀夫人惊坐而起,檀齐唯险些要动手停斗,把二人拉过来审问一番。
  卫璇闻之哂笑之:“那我呢?我不知为的是谁,却平白负了许多人。”
  他终于与沈并四目相对:“也负了你。”
  沈并将卫璇的头往树干上狠狠一撞,几行鲜血顺着卫璇的额角流下:“你两次令我成了丧家之犬,无处可去。三番五次把我逼到绝境,如今我除却兰陵,还有哪里可去?罪魁祸首是你,你又以何等高姿来命我不要入魔?难道你要我在兰陵魔门修你的太清仙法吗?玄门正宗,可有一日对我沈并敞开怀抱?”
  “好,你既然记得当初我说墨骊乃莫离之意,我与璇玑要做一辈子的好兄弟,莫离莫离……那今日我便说……”
  沈并拔剑出鞘,右腿屈膝,横剑膝上,用那白骨之爪按其五寸剑锋之处,指尖雷光过处,“啪”的一声墨骊剑断:“‘莫离’已断,你我两相决绝,再无兄弟之谊。从今往后,山长水阔,我沈并与你卫璇玑,只有刀下见,剑下见,黄泉路上见。”
  檀弓从未见过卫璇那样震惊失色、面容灰败。
  沈并甫一松手,卫璇就背滑着树干跌坐下来,他脸上血迹已干,只是愣愣的,像是神魂已失,任卫闻远喊了多少声,他都无有回应。
  沈并朝着密林深处孤身走去,只见他左手是寒月照白骨,右手将那一口断剑随手一抛。
  檀弓初见沈并时,记得他两鬓星白,后来疏云渡口一别,他是发上偶见斑白之色。今日一看,他几是鹤发如霜矣。
  卫闻远看卫璇差点自行了断了,大觉脸上无光,一声不吭地就要引动法阵,将这桩丑事并着这些见证人一起埋葬。
  忽地一阵山摇地动,这天问秘境竟然自己震颤起来了。
  “怎么的?沈谷主这么输不起吗?”卫闻远道。
  卫闻远还以为沈徽在搞鬼,可沈徽也是惊讶。
  又是一阵海沸山摇,河川骤冷,寒风刺骨。
  卫闻远想起那先时胡华川之死来,既不是卫璇动的手,又不像是檀齐唯那等仁厚之人做的,倒可能与已经入魔的沈并脱不了干系。
  若是沈并,他此时手上必有操纵此秘境的机关钥匙。令这秘境天翻海倒,那岂不易如反掌?
  天空彩云斑斓,沈并既已收回心魔黑蛟,而卫璇也因元气耗尽,广雷针尽数落地。
  偌大的天空上,只有灵风扶摇孤零零的飘在天际。
  “小友,快走!”檀齐唯看檀弓没动作,连忙提醒。
  地摇得愈发厉害。忽见那灵风扶摇猛地扑击下来,钻入卫璇袖中。
  这时一道刺目金光幕天席地地照耀天际。
  原来是方才檀弓不动声色向卫璇袖内放了一张八方火神令中的日御羲和令,而扶摇灵性甚浓,竟然自己调动了出来。
  日御太阳神羲和居三十四重上清境禹余天,神务是驾车鞭日。这一张日御羲和令内寄宿着他座下凤凰、金乌、鲲鹏三只上古神兽的神力。
  羲和令一出,三神鸟一齐引颈啼鸣,撕碎虚空。霎时间波涛如雪,崩云飞洒。
  灵风扶摇在低空盘旋一周,却来到檀弓身边。
  卫、檀二人坐在其上时,灵风扶摇已化作一只白羽金喙的仙鹤。
  灵风扶摇在张天火焰中任意穿行,之前檀弓早把天问果挂在树梢,指尖魂丝飘去时,仙鹤金喙已然触动法阵。
  轰然一声巨响,两枚天问果落在卫、檀二人手中。
  仙鹤扶摇直上,没入九霄高空之中。
  鹤背觉孤危,二人低头一看,天问秘境已然塌缩矣。


第22章 惊鸾凤思压双鬓 焚旃檀熏欲破禅
  “卫璇。”檀弓说道。
  “嗯?”卫璇笑问,然后飞速地接了下去:“你看这底下,我们约莫是到兴州了。你闭关那会,我来过一趟兴州,这里头有个成云镇,我就只记得一件,他们这儿的翡翠水晶包可鲜了。要不下回带你来这吃……罢了,何必下回?咱们现在就去。等会,你是不是修无谷道的?可惜了可惜了。”
  卫璇坐在鹤背之上,檀弓之后,对着下面指指点点,有说有笑,似乎已是全然不感伤悲,也不像伤重危急性命的样子。
  卫璇拍拍扶摇:“扶摇,你慢些飞。这里到了个宜曲村,这村如其名,我还打算改天过来拉个大戏台呢。你也来,到时候把清雅全都丢开。”
  “卫璇。”檀弓再次喊了他。
  但这并不妨碍卫璇继续自说自话。
  卫璇怕自己若忽然停了下来,就是止不住做出、说出什么,他不想停下来。
  忽觉手上一凉,檀弓止住了他的滔滔不绝。
  檀弓在那样间不容发的危急关头,竟还帮他捡回了有墨骊兽头的断剑。
  卫璇脸色怔忡,尔后一笑,避开檀弓的眼色:“你捡这做什么?他不要了,我也不要了。”
  檀弓目视前方,看不见他的脸色如何:“你二人囿于时局,受制于人,所作所为都并非本心所向。何必当真与他气恨寒盟。待到冰释前嫌之时,再寻此物,岂复有之?”
  卫璇久久没回答,檀弓极为罕见地继续先行开口:“你天姿卓然,仙途不可限量。何必自弃,一至于此?”
  卫璇心如槁木,苦笑着半晌才说:“我岂止负他一人。”
  他两眼空洞,徒然望天:“你是极聪明的人。今日所见,旧日所闻,我是何等处境,我父亲督促我和你一行又是何思量,想必一目了然。你既问我何必自弃,我便问你何必不弃?”
  卫璇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闭眼道:“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我自己弃与不弃,又能改变这些命中注定的运途么?”
  檀弓思了一阵,卫璇都以为他不再会应这极为颓丧、似是无解的话了。却看檀弓目光沈定道:“你与乃父两般人物。”
  青天朗朗,云翳俱无,檀弓破天荒地说了很长的一篇话:“你沾其化育之恩,兼之慑于悍行威势,即便一朝行差踏错,情亦有可原。若自身尚且难以保全,何来除魔卫道之余力?矫世变俗亦徒妄念耳。你倘能德动天地,道究天人,圣迹行深,待到长生久视之时,处于庄严真常之地,悟道五蕴皆空,弥纶世界如掌,一目之瞬观见寒暑三百变迁,蓬莱水浅,蟠桃花又放,你便知人世视听不过尘秽。况人非圣贤,谁能尽善?况倘众皆道心稳固、百变不惊,无需锤炼心志,学道二字,岂非耳食之论。”
  檀弓是这般坚定,没有任何犹疑:“你性本纯善,心怀天下之大,有万物之多,实为人界三十二重天中绝无仅有精诚清绝之人。仙缘甚深,他日必然可以悟慈悲之灵机,秉大乙之乾纲,万祸雪消,千祥云集。我信之,故不弃之。”
  句句良言,语语金石,却没有得到卫璇的任何积极回应。
  檀弓淡淡地说:“你若仍然惑之、痛之,从今往后我亦可为尔之友,便当作是失一而得一。”
  檀弓忽觉腰上一紧,肩上一沉。
  卫璇从后面抱住了他。
  檀弓不解其举,疑问着唤了他一声。
  卫璇只是说:“你再叫我一声。”
  “卫璇?”
  檀弓神仙骨相,玉容白衣,他的眼睛像是含着冰,眉宇像是飞着霜,说话像是飘着雪。他的神色永远淡然沉静,好像他站在哪里,哪里就与绿柳红尘隔绝数重,人世间所有的长江大河、潮来潮去全都变得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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