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沈并早就知道一切了。
卫璇低下头颅,凉笑一声,知已是回天无力。从那树伞之巅、圆月之边一跃落下。
斗神风灵图和山河洗雾卷是一双一对的法宝,此时这两张卷一同祭出,一攻一守,配合得严丝合缝。
沈并对卫璇这两件眼熟的法宝早有应对之策,他漫天洒出两手广雷针。广雷针一缠斗住这一图一卷,立时自织就成一张雷网,山河洗雾卷一见此罩,欲逃不及,已被牢牢锁在中央。
而那斗神风灵图自然反展,何其之快,一个闪回就令那五十根追针只“梆梆梆”击在了树上,自己则逍遥飘回卫璇身畔,动作迎风招摇,貌似无不得意。
如此一回下来,卫璇既损一山河洗雾卷,而沈并也须得耗费许多元气,随时去巩固维持那广雷天网。
二人各有所失,此局竟无赢家。
卫璇从那六欲缘灭阵盘之中,掷出一张颠倒九宫阵。此阵一出,小小斗台之上,便有了数千道卫璇的分神化身。
斗神风灵图则在其后为主人掠阵。
沈并剑意是鲜见的快而威猛,剑凝清光,来势凶狠。再加之他常以双手握剑,以增其剑下力道,剑意便少了一丝“兵中君子”的意味,更类于刀之煞气。使刀者往往机变不足,而沈并虽不如卫璇那样剑剑内藏奇变,但胜在缓急得当,运动自如,颇有上古剑修“人剑合一”的意味。
但无论如何,以冷兵对上卫璇,都是极为不智之举。
于是沈并遣剑指天,只见俄顷天地变色,风云叱嗟,从那青乌的云层后钻出一条巨龙,那巨龙半身为乌云、半身是紫雾,风驰电掣间就朝地下突袭而去!
平生罕见卫璇左支右绌之模样,只见他上千个虚影都在一息间被洞破。他真身影影绰绰地正在东南角,只见那一条巨龙正然从首至尾,浩浩荡荡地从他心口鱼贯而过!
卫璇低头一看,只见其四脚细颈,尾有白缨——
这不是龙!
是心魔蓄养出的魔道黑蛟!
一时之间,卫璇眼中闪过惊、疑、骇、恶四种迥然情致。
卫璇一字一停地说:“沈悖……你不能……”
沈并以为他要求饶,便手下更催了一重功。
卫璇说的却是:“你不能入……魔……”
沈并手下动作加快几分,脸上神色如坠万载冰窟,放慢了语调,但绕开卫璇之问:“难道天底下偏只有你有万般无奈,理所当然地做尽恶事,就只要别人吞声饮恨,有仇不报吗?”
八道雷法在沈并右手掌心汇聚,滚滚魔气的黑雾覆盖在黑蛟尾上的白缨,蛟尾左右各自摇摆三下,如获新生般抖擞精神,原先由于卫璇体内元气阻拦而奄奄一息的蛟身,如今又一寸寸向卫璇背心挺进。
战局几成定数之时——
忽听见一阵刺耳的暴鸣声,那露在外的蛟尾猛然搅作一团,在半空中自己打起了滚。
沈并本以为胜负已分,警戒之心未免松懈下来,却只因这喘一口气的时间,就失了千载难逢之机。
黑蛟挣尾而出,朝着来时的方向疾飞而去。此时日晦云气如纸黄,已不是方才的天色了。
卫璇手执一把绘白鹤展翅的描金纸扇,轻轻一扇,方才那钉在天问树上的五十根广雷针纷纷松动落下,又朝着卫璇的牵引疾速飞去!团团将黑蛟堵在中央,也如法炮制织成一张雷网。
只是那雷网中央浮动着辉辉彩霞,其中又有几点碧绿星光。
在元婴老祖眼里,金丹修士的斗法不过如小孩过家家似得,他们那些法宝也多如玩具一般。但自从卫、沈二人斗法以来,众人心神皆无一时松懈过。
檀齐唯第一个瞧出其中端倪,惊噫出声:“扶摇?灵风扶摇?闻弟,这?”
卫闻远双手据膝,怔怔出神。
异风种类比仙火少之许多,只有区区百种,而异风榜上前十才可被称为灵风。据闻之这灵风扶摇,曾是元始天尊的侍从白鹤童子的一件羽衣所化,后来先天五太的开天十七位天神归往鸿蒙,将天庭交给现如今的“四御九宸”治理时,这件羽衣便化作海外七岛之一的“蓬莱仙岛”的护岛灵风。
人多传之:见其一眼真身便能得永世神祇佑护。
其列于异风榜上第三,不是以其威力不如其榜上状元、榜眼,而是自其上榜以来,就无人曾将其收复为座下灵风。
但琴剑阁历代阁主深感这扶摇风“据闻之”三字背后的显赫威名,怎敢将它排除前三之外?
灵风扶摇唯一为世人所知之处,便是白鹤童子当年所发的六字清言:“万邪岂能侵正。”
在今日之前,这六字不过被世人当作是茶余饭后之闲谈。不过方才已被卫璇所证——黑蛟避扶摇而不及。
檀弓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一团碧色彩霞。
天枢从沉眠中醒来:“太微…那是鹤公吗?汝替吾再看清些。”
檀弓不增不减地说:“白鹤先尊之昭天碧霞。”
天枢良久才说:“竟与鹤公以如此方式相见……吾已有二十万年未曾见过鹤公了。连鹤公竟也愿信此凡人吗?”
天枢也曾随侍在元始天尊座下聆教,与白鹤童子交情不浅。
卫闻远将这星光云霞模样和异风榜上一经比照后,眉宇微舒。他素来喜洁,方才把拳头一松,着风这么一吹,里头的汗变得凉浸浸、滑溜溜的,他对自己生出十二分厌恶之情。
仔仔细细拭干净了手,卫闻远才慢悠悠地笑道:“怎么?檀师兄和沈谷主是没有见过,还是要怪我儿考场舞弊?”
其实他事先也对卫璇这一手毫不知情。
广雷针临阵倒戈,心魔黑蛟被困,沈并元气大损,一瞬之间,体内再无多余元气护持广雷法网。
山河洗雾卷挣脱而出,一卷一图甫一会合,便散发出更盛以往数倍的杀意,在卫璇一左一右各自待命。
灵风扶摇一出,场上形势便发生惊天逆转。正是卫璇的东风压倒了沈并的西风,只需那东风乘胜追击。
却见卫璇念动法诀,场上道种文字渐失光彩,颠倒九宫阵悄然失灵,那万千幻阵中的卫璇化身,此刻都不约而同地朝着中央走来,最终凝成一道人形。
卫璇唇角带血,疲累至极。
雷灵根是水火双法,而风灵根是土火双法,卫璇逆用这一点共通的火灵根操纵广雷阵,已是逆天独道手段,此刻丹田元气就如决堤一般涌出,也是难支多时了。
沈并听檀齐唯说“扶摇”二字,早知胜算微茫。此时看卫璇也不设防,只是呆立在面前,想也不想又在他玩甚花巧,挺身就是一剑刺去。
“咳……”卫璇鲜血盈襟。
“璇玑?”沈并惊疑万状,甫一刺中便凝住不动。
他怎的躲也不躲?
“你杀了我偿命罢,却不能用那……魔道手段。我……情愿代南华卫氏还你这……一剑。”
卫璇不仅毫不运功抵御,还撤了全部的护体罡气。他全身经脉震断,将将呕血身亡。
沈并只想让那心魔侵蚀卫璇魂魄,眼下这番,他却是想也没想过。
但这般犹疑只是一息。
“…来吧…”说着卫璇单手抚剑锋,示意沈并举进。说罢低头一睐,扯出一个笑说:“……墨骊?当真是它。我方才……还以为是自己眼花。”
沈并握剑的手一颤。
“墨者,黑也;骊者,黑马也。那时你还不是什么兰陵质子,沈叔父曾取笑说,说送你这匹……小驹名字也太刁钻些,可见小卫璇玑不识字,两个字原是一个意。你却说……”
沈并断喝一声:“你不要再说了!”
卫璇惨淡一笑,张开双手示意沈并刺击。
天上的灵风扶摇蠢蠢欲动,却在卫璇的制止之下不得动作。
沈并想起什么,喉头哽塞。
檀弓记得沈并身边总有一匹神骏黑马,今日却不见,原是那神马的英魂化作了沈并手中之剑,听沈并说话,其中还有些故事。
沈并一举把剑抽离,左掌中激发出隐隐轻雷,口中念念有词。
须臾,那团雷光渐高渐大,腾空直上,升入碧霄空中,在晴天打了一个霹雳,一息之间又一落千丈,力同千钧,沈并却将那道雷霆接在左手。
四处寂然无声,沈并左手血肉剥离之声清明可闻。
卫璇见了,便知那是一如当日瀚音真人“欲伤敌必先自损”的下下之策,瀚音真人以心头血喂养心魔,换得一炷香的十倍战力,尔后便力竭而死。不知今日沈并此行自损到了何等地步?未及数息,沈并翻掌抖落已松动的皮肉,左手只剩森森白骨。
卫璇见状侧过头去,犹目不忍视。却被沈并左手白骨生生扼住脖子,向后连退数十步,丹田震荡,肺腑麻痒,被沈并按在了天问树下。
“你可知,那日在疏云渡口,我千求万求,求他放你与少爷一行。”
沈并五指紧紧扣住,仿佛一个用力,卫璇就会一命呜呼:“我曾为救你,把少爷抛在紫绂竹林,令他丹田遭阴水侵蚀,这一世都无法炼丹,就是寻常修仙,也比旁人难上许多……你不知,少爷小时多爱炼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