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变戏法似得广袖一挥。
无须手上忽多了一件赤色斑斓的法饰,那法饰套在他左手三指上,三根银索共捻成一股,和小臂上手环连在一处。约莫既是戒指,又是手链,红银二色煞是好看。
卫璇笑道:“是我错了,我瞎说话,送你这个作赔礼好不好?不知道你看得上么?”
无须一时被这好看物事夺去了心神。
这指环是火玉髓、火琉璃、火珊瑚三样打造的,火玉髓有温静养神之效,火琉璃则可吸纳火精灵气,火珊瑚便是做攻伐之用了,这哪一件都是价值连城,在凡间已算是了不得了。
无须揪着眉头道:“你这人有病吧!”
他一眼瞄到了卫璇右手背上泛着青紫的三道鞭伤,于是底气就不那么足了,语气稍软:“我打你骂你,你都不气?你这人是不是搭错哪根筋?”
卫道奇道:“你又不是那大恶之人,不过是个小孩子,我和你计较什么?我没有你这样无忧无虑的好命,羡慕你还来不及了。”
见无须无话可说地接受了,卫璇忽然严肃了一点:“只是我虽然愿意纵你恣你,还是要劝你一句泛泛些的,比如那日在狐蝠洞穴,那个黑黑的哑童有什么错呢?得饶人处且饶人的空话我就不说了,只是你那样做虽然为了保护你主人,却让他心里非常不安。只为了他,你从今可得在人前绷住些罢。有什么火气,回家冲我发就是了。”
这一席话恳恳切切不遮不掩,大不类卫璇平日的言辞。
无须原以为卫璇永远笑面迎人,但心肝肠肚没有一处有一句真话,不过是些阿谀之辞。故虽檀弓和天枢因扶摇一事对其极为重信,他的戒心却没有少过,心里寻思着卫璇可能看出檀弓是特别了不得的大神,一直小意揣合逢迎罢了。
但今日他却一反常态,说这样逆耳的话。
无须垂首忖思,坐在榻上,两条细腿不住地来回晃荡。
真是不知道这个凡人脑袋里究竟装了什么!
卫璇只是静静地陪他坐着。
这时洞府忽来人通传:“首座师兄,斗剑峰会要开始了,请首座师兄即刻前往中枢畿。”
卫璇告了一声别便走。无须低着头不回答。
方走到一半,无须叫住他,把那指环并着手链甩到卫璇手上,终究是没有把心里话说出口,只是说:“你,你去问问主人吧。乱七八糟的我不能收。”
卫璇笑着把那物交联之处轻巧一扣,合在无须手腕上:“他啊,肯定要说……”
无须抬头问:“说什么?”
卫璇转瞬之间,眼中那尘世锻炼的精巧之气一扫而空,目空一切地端凝远方,体态庄重,语气微慢,完全是檀弓的口吻:“无须,此事还需你自行裁夺。”
“我杀了你!卫璇!给我回来!”
手上银锁铃铃作响,而破衍鞭出时,哪里还有卫璇的影响。
王含贞抿直唇角,这一抿嘴使得脸上两枚浅淡的梨涡隐约可见。
不知者远远看去,还以为他在憋笑呢。
“你什么事这么偷着乐?”徐慈从远处走来,一拍王含贞的肩膀笑着问道。
看王含贞垂头不答,徐慈凑到他耳边低声问道:“是不是在外头得了什么好处?瞒着不让宗门知道,自己私吞啦?”
王含贞摇头数下:“没有啊。”他四指并揉两处太阳穴,盯着那块硕大白璧目不转睛,仿佛双目能因此射出神光一般,看穿过去未来,转头去问徐慈:“你说我到底押多少好呢?”
“嚯,我说你赶早的来这么早做什么?原来是在想这个。你押谁?”徐慈一拍大腿。
王含贞像是呼朋引伴的小鸟,急忙寻觅盟友:“当然是表台。你呢?”
“那也当然是卫首座啊!”
看王含贞一脸惊疑,徐慈解释道:“那云如露……你可听过哪个名门大户姓云的?不过是绛林师伯老了,瘸眼择了这么个背后无人的首座弟子。过两年,我看也不见得了。修仙修仙,后头没有流水价的天材地宝续着一条仙命,你云师兄的仙还能修到几时?那卫……”
王含贞急忙打断了他,他素日最不愿听徐慈的家世论,但若是反驳他,却也无甚底气。
自己便是那极为显赫的剑北王氏之子,若对寒门中人有一丝一毫虽出于真心,但未思虑妥当的关切,在他们耳中都无异于一句“何不食肉糜?”到头来反而是自讨没趣。故久而久之他也就置若罔闻了。这时只是打断了问:“那押多少啊?”
徐慈道:“这可都是现成的送人情表忠心,你是他的表弟,不更得做足么?可得押上身家性命!”
王含贞被他说得糊里糊涂的:“什么人情?什么忠心?”
徐慈也糊涂了:“什么什么?那你为什么要押卫首座?”
王含贞疑道:“为什么?他是我表台,我若都不信他,押他赢,天下人还有谁会信我表台能赢过云师兄?云师兄可是剑修啊!以一当十的剑修呀!我昨晚早知就不该去翻那琴剑公子谱,上头说云师兄筑基之后,只要与人斗剑,就尝无败绩,尝无败绩!我这一夜都没合眼了。”说着又抿直唇角,愁苦无限。
他一清早来的中枢畿,当时这里除了几个掌坛外空无一人,而目下人都陆陆续续来了,便有几个师姐凑过来逗弄他,或言语调笑,或戳他脸上的梨涡,或哈他腰上痒痒肉,一时还不得空下注。
王含贞一边闪躲一边说:“唉,但还是多谢你了。一会儿你我恐怕要当个异端了,多谢你陪我。”
徐慈冷笑一声:“异端?”话音甫毕,身后便有不少人挤挤挨挨地过来,都往卫璇的灵瓮中投掷赌注,灵石皆以锦囊包裹,绣有各人峰头名字,少则十几块下品灵石,多者则有几十块中品灵石。
王含贞看见竟有人从眉心引出自己的本命法器为注,终于再忍不住,从一众莺莺燕燕中抢出。
“这位师兄,你…你不要钱打水漂了!你收回去吧!”王含贞极力劝阻。
那几个豪赌之人自然置之不理。直到王含贞说:“卫首座他是不会看这些赌注是谁出的,你们,你们这是白费心思啊”之时,那些人才频频投来奇怪的目光。
王含贞直到看见了终于有人于云、卫两边灵瓮中各投注一份,或又有人亦激赏云如露的,昆吾峰弟子也陆续到来,两边旗鼓相当时,这才把心放下来。
后头海晏蓝也来了,海晏蓝看出他的忧思,笑着说道:“我们当然都押他啊。这时谁还想输赢?”
海晏青一声不吭地往卫璇的灵瓮里投了满满当当的一大袋子,并未记名,嘲笑说:“是怕他下来知道了我们不向着他,能记仇记一辈子呢!”
海晏蓝其实也不觉得卫璇会赢,就好心好意劝王含贞:“含贞,你月俸少就押少些,有那个意思便好了。”
海晏青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两手交叉搭在膝盖,把脸一扬,又投了值钱东西许多进去:“兄长这话我不同意。还没比前怎的能输了阵?”
那灵瓮一扫其中内容,立时青光大盛,压过了云如露的淡蓝光芒一头。
海晏蓝心疼,脸色一变:“你们也太胡来了!”
海晏青一下就笑出了声。
海晏蓝突然意识到自己仿佛是在预言卫璇之输,脸色难堪,想要转头去安慰王含贞。却看见王含贞正侧着头,听他洞府的一个杂役弟子咬耳朵呢。
肉眼所见,王含贞的双目渐尔睁圆,眉宇高舒,双唇微张,两靥梨涡圆润饱满。那杂役弟子退回原处时,王含贞喜不能自持,一个转身欺身问道:“你当真!”
那弟子被他吓得往后一退,王含贞压低了声音,语中喜色不改、惊色不掩:“你当真!”
弟子这才郑重地点了点头。
海晏青撞撞王含贞的肩膀,笑问:“哟呵,你乐什么呢?”又对着杂役弟子使眼色,那弟子没说话。
王含贞急忙两手把杂役弟子推走,自个在身后埋头摇首:“嗯嗯嗯,没什么没什么。”海晏青又问几遍,仍是问不出缘故。
众人再闲聊一会,抬首一看云如露已在台上等候多时了。
绛林剑君一贯不理庶务,对这些比试不甚上心,倒是赤书真人极爱凑热闹,他张望半日,也不见卫璇的影子。
海晏青撇撇嘴,大声嘲笑:“他摆起首座的款,消遣我们来了。”
这话一说完,卫璇便出现在了斗台中央。
两边掌坛已示意要收走灵瓮,海晏青用剑鞘戳戳王含贞。
王含贞这才如梦初醒。他方才坐又不安,立又不稳,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这事眼下只有自己一人知晓,但毕竟未见真身,倒有些不敢确信。这被海晏青一提醒,这才想起自己还未下注!
“含贞?”海晏蓝大惊失色。
王含贞的兴奋地冲上了月霄,已经完全混乱了。终于拐过这个弯的时候,掌事正在宣读斗剑峰会的细则。
杂役弟子同他说见着无须时,他便当知檀弓回来了不假。
到这里为止,应当是没错的。
但檀弓回来,与他押上本命赤霄剑有什么关系?难道檀弓会暗中相帮卫璇?滑天下之大稽,檀弓再神通广大,怎的能帮一个金丹宗师斗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