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所说的所有都不置可否,但是最后一子,简明收兵之时,天君只道:“他亦可知你的真身?”
一直无比自若的东华,整个人如同忽然熄灭了一般。并没有阻止天君说下去:“把他推入红尘之中,不是要让他尘劫将满,遽洗六情,诸爱蕴之灭尽,不久就将证道。何以证道?以身证道。运筹设计推他步步向死之人,不是他眼中的知心契友?”
再不能答言。
这盘棋还没有走到收官,东华又已独自处于这一间囚室之中。
也不全是,陪着他的,还有一具冰冷多时的尸体。
下狱之时,寒簧犯鳞而死。血如缤纷之雨,溅满了四面墙壁。
东华将手掌盖上了他的眼睛,恍如处置易碎的物事那样,抚了抚,像是擦去连肉眼也看不见的灰尘,好像还能以此感受到他温淑的目光。
却仍是笑语道:“我说你不中用,你明于事暗于理啊,这点小风小浪就吓晕过去了?你可知道,你东主当年和父母神一块蹲过的大狱,可是这个百倍。何止些鞭扑薄刑?抽得还要出米字形花样,待全身都是‘花样’,渗出的已不是血,是黄水了。那些个狱丞喝着酒,慢慢烤着通条,一点一点照着‘花’样烙描,疼昏了烙醒,烙醒了再烙昏…极刑之下,何证不可得,何供不可求?血湖的八寒八苦算得了什么?以二百藏升置米斗为准,置米斗中放满芝麻,每五百年拿出一颗,全部取出后的时间才是它的刑期。 疱裂地狱——罪人身上所生起的疱,裂开形成疮伤,刑期为具疱刑期的二十倍;紧牙地狱,疼得呀,必须咬紧了才能不让牙齿打颤。刑期又涨二十倍……还有一个最有意思的,叫作阿啾啾地狱,已是身心剧痛无法发声,胸腑无刻不如同万箭穿,只能不停地发出阿啾啾,你听,阿啾啾…哈哈。”
东华沉默半晌:“我吵着你了吧?”
“可是你东主我啊,心里的郁气太重了,找人说说话儿兴许会好些。以前还有个太微愿意听我发牢骚,记得有一天夜里深了,他问我怎么睡不着觉。你想象他那样子,他看着我,问我‘执着奇言并怪语,噩梦惊寤耶?’我当时就该告诉他,有一个世上最大的噩梦,我已做了万劫光阴…不对,我该说,阿啾啾,阿啾啾…也许还能逗他笑上一笑。”
他曾经无数次设想过这一天的光景,但如今只感觉一种无稽,好像一切有求枉用功,想念却成着色空。一种情感,喉咙紧紧地往上走。世界上还有这种东西?苦甜苦甜的。
他感觉一颗心脏在振翅欲飞,他望向自己斜打在身边的阴影,仿佛要把这个影子也同他一起带到地狱里去。
此刻的天界,诸天帝君长吟步虚,彩女仙姝散花旋绕,龙旗鸾辂,飘飖太空。一番酬酢光景,直到午错。
这些喧阗人声、乐声、庆贺声中,桌上一碗残酒映出他双瞳的异色。
指如锥。
最后两颗“棋子”,血肉尚连,庞的砸落。
他的位置正是逆着光,阳光穿不透窗外盛开满树的花厚厚的重层。阳光好像都凝聚在花上,树影边缘仿佛飘忽着霞光。花气蒸浓。他的心被花夺走了,再看不见其他。
第200章 试问世局云变幻 何如自性水空明
天界正在一派笙歌奏的时候,战争却像是国手弈棋,步步紧逼上来了。
九天雷祖亲率精兵五十万众,此一去果不辱命,不出一昼一夜,斩赤鸾,掳蠃鱼,降鹿蜀,活拿太子,袭破王帐。提胸脯厮摔,喷热血相倾,墨麒麟蹄前乱滚死人头,一时湟水为之不流,武勇谁如。大军屯扎侔皋山下,绸缪整搠翌日出发,追击破西冥必矣。可谁料到竟遭数枝魔族夜袭,领军之帅——居然是已经数年无所知名的蚩尤大尊。不待三声鼓鸣,两面旗舒,大败亏输。原本意气消折的妖族见之,真如饥儿之待哺,何异旱苗之望雨。遂与天魔联手共击,截他归路,将他应元五十九万天兵都皆杀死湟水之上,湟水尽赤。
此番旷古未有的惨败,甚至无半个人回得来奏报军情。
但是太微凝神金阙,思念世间一切众生三灾八难,以神通力,如何不能自然知晓。当即就要前赴,天君却不许他。
此时,即便是上三天,也是霭霭黑气黄云遮了太虚,可见情势之在旦夕间。太微疾道:“时多艰虞,三界之民皆引领而望之,君欲坐视其危?”
“斗姥和元始已过去降法雨了,就别为这事牵心了。”天君正坐在侧旁边检视生辰贺礼,宁定的样子,仿佛外头那苍暗的色调,只昭示着这即将是一个催人欲眠的佳夜。
在那一件件闪耀发亮得可描星辰、晃日月的宝物中间,他也显得眉目不清了,语气平缓:“再言之,也是事有必至,理有固然。”
“何意出此言?”
天君几次挑那蜡烛芯,总觉得挑不亮,才摩着一柄镂金攒珠如意,回道:“你既知魔语中死亡为‘往生’,乃‘舍此投彼’之意,便明白前识灭时名之为死,后识续起号之为生,所以生又何尝生?死又何尝死?有情轮回六道生,犹如车轮无始终,纷纷扰扰,难测究矣。故所以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死地亦十有三。生死如徒,始卒若环,你又何患?”
太微却面色云暗雪深:“固知生必有死,人命几何,不在数日之间,不在饮食之间,而在呼吸之间。然兆民岂皆从事于道而同于道者,焉知人的禀受气数所囿,如花木之开发,亦各有时,生死气化,顺应自然,可以等生死之域,入于如如不动大解脱境。君亿曾万祖综领诸天,与天地并久,日月并明,何不知仙道贵生,无量度人?今甚不愍劫运之临视听以民,反付之以诸行无常,推责诿过,庶几无愧焉?”
一阵又一阵的寒风不知从何袭来,吹得烛火瑟然发抖,如舞蹈着的幢幢鬼影。天君支着一手扶额,索性闭上了眼,面上表情仍是不见,起身道:“罢了,说什么你也不入耳,明日我再来吧。”
“万骨委野,势焰日炽,今日不可不彻。”太微亦动身要走。
却被天君攥住手腕,抓回到身前。那力道的确把人弄疼了,肌肤瞬间起了一圈红斑,天君稍稍松开一些,语气转而如深重自责般:“我是为了你……”
激烈的挣动声音荡然室闾,呼吸完全无法匀称下来,太微辄道:“妄言眩惑,你岂不知我之作想,慷他人之慨,于人为不情,于己甚无谓乎!倘为我一人众生炭故,我鲜不为大奸慝,其祸岂可胜言哉?”
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一声颤抖的高叫:“报!”
按照现在的时间节点,理论上应该是前线的战报,天君便默许他说了下去。谁知那人张嘴就是:“斗姆元尊懿旨!元尊知道此身一去恐怕回不来了,只求天尊网宽一面,法外容情!纵有五恶十逆,罪神东华——已在狱中伏法,自剜双目了!”
天穹忽起汹涌惊雷,吞天沃日,一条条金色的电蛇映在了太微的瞳仁中,震撼激射。那短短半句话,好像巨力加身,令人不能够发出只言片语。
“知道了。”令人股栗的响声中的天君,他的心境仿佛没有一丝一毫的荡潏,语调始终平如镜面,“本打算是秋后,也顺了天地肃杀之气。但是斗姥既开了这个口,就把他黜下凡去吧。”
话音方落,却感到掌中异乎灼人,不得不放开了桎梏他的手。
耳边风生,长剑霜威严峻。
太微剑尖再挺一寸,便听到天君暗哑沉闷的声音,他只道:“绕不过去的事终于还是绕不过去,我可以和你说为什么,只怕越清楚你的忘机友,你心里越受不了。此人屡受不次之恩,最终还是做了一个奸雄。贪渎受贿,贪吞的数目太大了,没法入缓决罪。不仅如此,不懈于心躬身于行,挑动三界争斗,你在虞渊看见的雷灰便是他嫁祸,否则天魔族如何会这般来势汹汹,与雷部闹得这般水火不容?这么些,还不够?”
太微在盛怒之间,颊边都带上了几丝暗红:“若此辜恩溺职不虚,断无可恕之理;然你视杀人艾草菅然是实,如此人心亦绝可怖。”
天君听了却道:“我的心如何,你尽取了看便是。”
“但决不是今日。”天君挥袖向后,身处的这间烟霞缀连的壮丽宫殿,仿若一瞬间均被烧成乌炭。
“本是你的生辰,不能陪你过了。明日我定回来。你我之间……只会更胜从前。”
留下这样一句话和一个亦虚亦实的不破幻境,他便将太微彻底困于囹圄,浮空而去了。
这一片银色的世界里,无数细微的光流断开又重组,引起更多光线的变化,波涵月彩,露裛莲妆,绚丽得让人想坠入一个长久而甜美的梦境,只觉不胜困乏。唯有那中天冰冷的残月,恰如一把玉钩,危垂心上。
“慈济子。”
谁在说话?
那声音却道:“你若这样睡去,和二十万年前有何分别?”
他忽忆起,很久以前,天君那一去之时的背影,孤光映天地,亦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