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败乃兵家常事,胜固然好,败得干脆也无妨。你们这仗拖得太久了,生变也是迟早的。兔子逮到一只吃了就好,不要幻想每天都有兔子往树上撞。”哪怕意识到前方战事已是不可开交的局面了,应元也谈不上多焦灼,顿了顿,“嗯”了一声,“难怪本神最近总是心里不安,总觉得像有点事似的。那老妖皇涅槃法力少说增了十倍,早就让你们彻查这事,至今也没个回音。”
他在这打仗方面有一些宰辅城府,也没厉声训斥,因让下面去传令几个将佐,速到议事厅去参酌。另外叫其余人不要远离,等候他的军命再提调人马。
士兵头重重地碰了三下:“那妖族本已折损过半,可谁知昨夜里西冥孔皇忽然率兵来袭,实在是飚勇纷纭,从天而降,一路掩杀,锐利无比,兵锋一直逼至南沧,我军不能克当…其余的末将、末将实在不知…”
“孔皇?越金?你们没看错?”应元狐疑,对号入座上了,想起来是一只浑身鲜亮,动一动灿光耀目的金孔雀,他记得这鸟只有些花拳绣腿的本事啊?把战报略一掀看,“好啊,这小九的养的小猫儿狗儿还敢搞个祭地禅礼,扯了义旗,走了檄文,他以为他是什么名正言顺之师?”
威炎的光直倾下来,士兵受不了应元严刚可畏的目光逼视,把头低下去,向旁边一棵树的树根靠靠,极其小声道:“听那祭坛上的消息说,这一群无家无业的亡命之徒,拼生拼死视死如归…妖族此番之所以如此士气雄壮,好像是为了大天帝申讨……”
幸亏应元正在认真思量,统没有听清最后半句,只道更换主将:“把赫冲叫上来,他不行就另委能员,或者拨几个出息点的过去,单丝不线,孤掌难鸣么。”
若说神烈阳雷是九天雷祖的左膀,提及的这位就是无疑肝胆相托的右臂了,响当当的三界奇杰。神烈阳雷见士兵嗫嚅不答,甚骇视听,预感地已是冷汗热汗交流满颊了,心脏急跳,冲得耳鼓哔哔直叫,更不敢此时去观应元的脸色,忙上前一把揪住士兵前胸怒视:“问你赫冲呢?还不快报!”
“赫…赫冲将军,只…只剩下残存的衣甲可以辨认了……”
这一天,本该是完胜归朝的日子。应元理当在南天门率雷部万神出迎,谁知迎回的却是一口棺材……
“岂有此理!本神在此,哪个孽畜敢肆害?”大声忽发,仿佛带着要穿透一切的火焰,应元瞬间目闪电光,眉横云阵。顶门天眼,竖生额头,千雷万霆,激绕其身。宫殿摆簸,人鬼毕骇,星斗回周,天帷为之一振。俄顷呼出赤龙长千余尺,血舌朱鳞火鬣。
电激风奔,风幡自动,诸天龙象俨成行。“三司五十万将帅,随本神出征!”
应元遂擘广袤无际青天飞去。神烈阳雷本要跟随,却被伏柔留了,他笑道:“雷祖殿下视卒如爱子,着实令人起敬。只是这样一走了之了,不知方才是何事过来请我们圣主呢?这样,圣主圣体不爽,一时也不方便出来相商,不如将军先同我说说,我代为转达圣主,不知将军以为然否?”
神烈阳雷知他向来温文敦厚,两手一拱:“好!请将这份密折代转大天帝陛下。”
上三天共有七十二大狴牢,幽阴莫测。行云还没到天牢上空,就已听见以枷棒击人的声音,悲号彻天。这里是五雷斩勘司,寓意先斩其神,后勘其形,以致勘形震尸,使之崩裂。
守门的兵役见到钤了印的神烈阳雷密谕,忙双手秉胸凛遵宪命放行,迎道皆叩首:“伏柔将军圣安!”有人看素常修洁的他,袍子下摆都湿了,还上来殷勤看问。
深处更有数队兵士持灯来回巡弋,伏柔道:“大天帝陛下委我来亲自审、亲自问、亲自判,你们都下去吧。”
“咔”的一声打开牢锁——里头吊着一个血人,沈并被捆在十字桩上,神志已半昏了。
大牢死一般寂静,伏柔无声无息地走上前去,捆缚沈并的仙索便断了。看人在地上发出痛苦的闷哼,伏柔一头对面坐了下来,干脆又脱掉了袍褂,转身弛然地向他打招呼:“你好啊。”
沈并痛苦不堪,不能举足,只能匍匐而行,勉强把脸转向他。
“将军不认识我不要紧,我可认得将军。”伏柔脸上绽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将军的母亲天河圣女可是个大善人,常念心经,推心悯恻,超度恶鬼,有幸见过圣女几面,折服不已。”
沈并显然不想承接这个话题,他勉力移至窗边,仰首望天,望着开始下雨的天,深深呼吸了一口还算清冽的空气,满身的白发令他便如一只重伤的雪狮,阖目再不语了。
“外面现在神妖大战,滚热乾坤,这里却是清凉世界,不好么?”伏柔格格一笑站起身来,也踱到窗前看了看外头,叹道,“也对,可叹圣女之子何等瑰玮博达,坚忍磊落奇男子,千岁便已成为雷部威将,年少意气峥嵘,功名熏灼,这时应该在阵前勇冠三军才是。若非为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想慕不已,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哪里会卷入这等无妄之灾之中,无限风光尽被他人占了呢?苦也苦也苦也呀……”
这话似虚而实,似实又虚得四边不靠。可是沈并已仿佛不再漠然,听着这辞气,眯紧了眼睛,看不清他的神色。
看着这一幕,伏柔回身笑问:“我说的不是么?一千年前,所谓太微大天神瑞应转世,下凡历劫度人,这等后世必然传为佳话美谈之故事,独独在你眼中,可不是一场夺舍了你清莹竹马的事故么?你早早发现所期早已非人,便不顾一切寻求查明真相,只可惜……你那两小无猜的幼弟早就死透了!”
“真乃云何咫尺间,如隔千重山呐。”俯身想一把挽起他来。
沈并却突然暴起,轰!将伏柔摁在了墙上,袖中内藏快刀数把,控以机关,迫在眼前的刀锋让颈部一阵寒栗。沈并的五官都像拧歪了,看去十分狰狞,眉梢上的新疤不停地抽搐着。
“呵,看来说中你的心事了,不要激动嘛。想杀了我?不至于,往后还有打不完的交道。我看你也不必要那么痴,看看你——”伏柔,嗓子一甜,知道是被他的暴怒力量震得咯上血来,“再看看我呢?”
只见伏柔的面皮立即剥落,几个呼吸间就变了千种样子,各种形容自具一格,也不能尽述,可是最终停在了沈并最不能直视的——那是一双多么明洁、湛晴无云的眼睛。
而化成“檀弓”面容的“伏柔”始终含笑,眼中熠熠发光,澈如秋水的眼底却映出一副别种诡异的画面:那是一个着巫祝服装的妇人,双手掩面,泪水从中指缝间淌下,却只压抑着不肯放声。
“你敢说不认得这个贱人婊子,你不是第一个查到的么?”轻轻吐字,可是下一息就忽的发狠,“伏柔”的每个字都杀气腾腾,“她——魏华存,魏伯阳之长女!原本随父登上三十五重天修行,也算得是一个高门贵女。可是后来魏氏全族罹难,她立誓复仇,潜心研究魏伯阳一篇遗作,可惜先天不足,后天无补,急于求成挟邪媚道,心术颠迷不料只练成一番巫蛊之功,为隐瞒魏氏后人之‘正音’,嫁与凡人扮作哑妇,在外冒充先父之名,到处招摇拐骗,几千年不休精研巫蛊红死、嫁接魂魄之术!”
细白似葱枝的手指缓缓将衣服剥下肩角,露出了一个和真实檀弓如出一辙的红印:“这根本不是什么胎记!这是那蛊婆贱妇的凶证!是你那幼弟还在襁褓之时,被她生生摁到丹鼎炉壁上炮炼烘炙作法事,烫了满身的水疱落下来的!对从自己肠子里爬出来的儿子,竟没一点子母情,这一手算得上辣!天知道她用多少荼毒手段残害了无数子女,整整数千年,才终于得手让天帝借尸还魂!那些无辜的孩子,衔冤屈死在地府哭声似浪,死时怨气太重、无法转生,戾气直冲九重天,乃至千千万万个小鬼纠集变成一团颠狂厉鬼,法号为‘尸陀林主’,可是正正真真顾名思义的!后来那厉鬼……”
他蓦地打住了,只道:“好可笑!她害怕你与那小檀弓朝夕相处,迟早有一日发现,便借了个由头赶你出门,你后来就是从这里疑起的吧?”
沈并终道:“是——又怎么样!”
“伏柔”搡开沈并,笃定地坐回椅子,深舒一口气似乎心绪安定了些,重新噙起兀自解嘲的笑意,款款而言:“将军不会以为今天我只是来找你发泄牢骚的吧?那贱人根本参不透那遗言,只知道一味将天帝扯入凡尘,后续的计划一概没有,先是扮作女弟子尾随潜入太清仙宗,后来竟然连清明何童的不少事也掺了一脚。用尽苦功到头来一无所获,实话告诉你,趁那日她万念俱灰发了老拙疯症之时,那毒妇我已替你杀了!可是请将军仔细想想,难道如此大恨,就恩仇到此冰销了?”
他重新走向沈并,走近了嬉笑着盯视他,细白的牙咬着下嘴唇:“可是你想想,那毒妇道行如此之次,如何能将一位上界天帝的魂魄牵引、植入到一个凡童体内,这岂不是天方夜谭!一千年来天界纵一天帝隐在人间,竟无人深究,内中更深的意思又是什么?所以,她在上三天必然有一位内应、帮凶、合谋……我原错以为这个人是北帝,恨毒了他满共如此多年,谁知是被那毒妇利用攀诬,我错得一塌糊涂!……原来是他,他这个元凶!祸首!导致了一切发生,才是我们真正共同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