蚩尤将这件离奇事情告诉了世尊。世尊先是说,我不想知道。顿了许久,终才说,我去看看他。
那时候的花,已又洗涤了一次记忆,因为他想,若一点记不得了,怎么会苦呢?
结果不尽人意。不论他多少次浸入忘川水,走过奈何桥,那般的苦,好像是一种深刻的、无法消灭的烙印,自他来到世间,便有了。
世尊说想去看看他,这一看,看到了无量福地,看到了无忧寂默……看了人世间的三千年。
一尘惊云的琴声中,词曰: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这位于空瀚之中,玄虚之处诞生的世尊恍惚明白了,苦之一字,缘何而来,也品尝到了同等的、甚至更强烈的滋味…
万世道身犹破相,一泓泉水亦生波,一切苦厄,悉由兹来。
到这里,所有画面在异色的眼瞳中破碎。
一个衣着褴褛的少年,跪在一八宝万寿紫霞衣女神面前,说道,斗姆元尊,多罗庶盖如蒙慈愍,仰荷玄恩。这些就是我能看见的所有。当初流卞之乱,坏劫已到,浮黎天尊因为心中有情,心有不忍,于是以法身强行镇压轮回,但是也只是将坏劫的期限延了区区二十万年。二十万年后,三界必然有一场惊天骇地的大劫,到了那个时候,又有谁能来救三界?
他称自己的名字是“多罗庶盖”。庶盖,是魔语中“赎罪”的意思,也有“洗净”之意;多罗,极言其多也,有亿万次之意。
面对他的情感格外激越,斗姆神色不异,只问,道子,你可知道是谁残害你的父母下世?
少年攥紧了拳头说,先父母因为发现阎魔六道轮的秘密,为人诬奏,狱中被活活辱打至死。到底是谁让坏劫变得只有劫降,而无道降?这背后的元凶究竟是谁,请您告诉我,我要为父母报仇血恨!母亲的血还溅在那轮盘上,我一定要亲手毁了它,此仇不报,岂是人子!
斗姆却说了这样一个譬喻,就像有人身中毒箭,他的亲人想要赶紧为他治疗箭伤。然而,这个中箭者却认为:不能急着拔箭疗毒,我应该首先弄清:要请的箭医姓甚名谁?高矮胖瘦如何?肤色是黑是白抑或不黑不白?其籍贯属东还是在南、在西、在北?那把射我的弓是用桑木、柘木抑或牛角制成的?弓弦是牛筋还是鹿筋抑或丝制…此愚人坚持先弄清这些再拔箭医治,殊不知等不到他弄清,便毒发身亡。
她那意思是,像那身中毒箭者,赶紧找箭医拔箭疗毒,才是当务之急。你帮助众生从这些忧苦中解脱,不才是最要紧的事情吗?
可是道子还是听出了她话中的遮护之意,那一定是一个她不愿提名、极尽贪婪之能势的神,他想要对下界的民众进行一次大屠杀、大清洗,不留一个种民,而自己却能够拥有永恒的特权。
斗姆说,既然是耶输龙娇法王算到了这根据宇宙之运转、时序的变化所演出的自然定数,她被人所害,永沉北海之时,要你立誓报愿,取了这一对洞察今古的眼睛,就是为了让你帮助云蓝华,助他证道。
道子何尝不能看到了他与那花的未来,虽然一切都显得面目模糊,但那憧憬却逐渐变成真实。道子仍是心跳不已,好像听到斗姆的冰冷的话语,那些都是在词语中不存在的事物。无名而澎湃的悲痛攥紧了他的心,令人毛骨悚然。有几个瞬间,他想,宁可不曾拥有这双眼睛。一开始的时候,就不要有这开始。
他们对话的地点,是在一间偏僻的献殿里。贡台许久没人收拾,那瓶中的花,花一败就留不住,即便没有一丝风,花瓣也是簌簌往下掉。
于是,道子久久才说,一定要是云蓝华吗?别人不可以吗?我若修成三明、六通、十二愿、十四无畏,斩断七情,剔除八苦,我去替他,可不可以?
斗姆说,云蓝华本乃万世皈身道子,十方所有胜妙华,唯他一盏一切照世之灯,可以永为三界终结末法时代。体上天应运劫数,谁也替不得他。
还说,你要切切留心。他淆乱有欲,迷沦本真,务必用尽一切令他速觉悟,出迷津,待他六欲尘情皆剪绝,方能平安无阻拜莲台。如是,可莫使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轮回再受辛苦,可解三界之困也。
斗姆问,你可知,如何解他求不得?
答曰,先令他求得,再令他留不住,当为悼心疾首之至。痛心之至,便悟如幻露电躯,泡影晶莹身。
斗姆再问,你可知,如何解他爱别离?
答曰,让他先还一番夙日旧愿,然后悟知,他与浮黎天尊不止这一世乖违离散,却是命中注定无缘。他痴爱因循枉自埋,了知不能久全。便可以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斗姆说,但是你记住,这些一定要他亲身经历,方可领悟。尘劳烦浮,循环颠迷之中,他才会醒,他才会悟。
斗姆离开以后,道子还许久没有起身,好像那是一具堆满了青霜的骨。
“这位道子,就是后来的东华帝君。”
冰羯罗收回这两重嵌套、层层碎灭的幻象。上面所有,是他进入了天君留下的这一片结界之中,将远古时期,自云蓝华自初生之时所有之事,一并展现给了太微,包括后来那一段发生在斗姆与少年东华之间的秘辛。
他道:“慈济子,正如玄祖对雪髣髴所做的,吾亦被他法术所限,不能告你以详。东华帝君完成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倾尽神力替吾解除封印,今日我便将这一切剖白。三界业已到三期末劫,天命有归,大数已尽该然,望你泡影从此灭,无后亦无前。玄祖法身已陨,他的色身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般坚不可摧。一切唯你的心造。至于…祖魔万讫灭的起源,我愿意舍命助你离开此地,你如以今时今日的彻悟,再见玄祖一面,便定能全部明了。”
第202章 劫灰飞尽古今平 普渡轮回向此休
天穹之下,正在厮杀的人们,还没有意识到末世即将降临。
妖族与天魔大势雄师,左挈人头,右挟生虏,四面追杀,把天兵赶得无路可投。往前行,山径越窄。天兵日夜趱行,已是不战自溃全线退逃,大将英雄,尽是獐跑鼠窜。湟水之上,九天雷祖复杀入重围,回顾手下从骑,就如那沙灰投入大海之中,已没一人,只剩得孤身。脸上、唇上、胸口的血早已干涸,在那凌乱开放的荆棘般的满地兵刃丛中,墨麒麟发出呜咽之声,大雨似倒泻天河往下倾,他就这样安静地失神了一会。
巨鸟向九天雷祖俯冲而来,神烈阳雷方要呐喊,却无论如何声嘶力竭,皆发不出任何声响。一发冷箭飞来,神烈阳雷翻身坠下骑来,想要拔除箭矢,更发现伸不出手,一低头,更看不见自己的身体。原来伤发迅疾,竟已要这般魂飞魄散了。
越金风驰电掣来势凶猛,九天雷祖,现在交出左尊大人,饶你不死,死活不知,免得自悔。
应元大怒跃身而起,锤戟并架,金刚珠谨护其身,开刀如同闪电,粗如天柱,立刻令越金翅上生烟,焰飞有千丈余高。小小妖族狂言瞽说,我族天帝,你有何能,敢动恶意。
话犹未了,东南两度三千丈红气冲空,是凤皇。
那九天雷祖慢慢地提起嘴角说,倒与你与父你祖父打过无数交道,谁不是自取死耳。将你西冥上上下下尽户灭绝过几十次,还装什么陌生人。小凤凰,料你半斤八两的成色,能济甚事。废话少说,谁来与本神见阵?
二妖与九天雷祖大战二三百回合,越金谓凤皇,九天雷祖既不肯交出左尊大人,不可恋战,速斩为上策。
这时,一个小女孩出现在双方中间,那是穣麌梨童女。她说,九天雷祖,你既是大将,理当知机。如今三界已到三期末劫,再有如何深仇血海,都不可违了这件大事。快快请出太微大天帝,非比寻常可以缓视之也,这话你不可不听。
应元根本不屑答言,用手发一声掌心雷,把妖气震开了。
穣麌梨童女却道,你若不信,以为是惑世诬民之谈,那么我请问你三个问题,你能答得上来吗?我一问你,为何黑夜愈长,白昼愈短,即便是驾车的太阳神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二问你,为何四梵天下人寿渐次递减,龙变梵度的菌人只有一拃之长。三问你,为何上三天无央本该湛然圆满、与大道长存的你等神仙们,却贪婪无厌,人心败坏,腐烂诸天。三纲已绝,四维已折,海宇分崩,天下溺矣。正天翻地覆之时,四海鼎沸之际,唯有云蓝华可以救生民涂炭,削平祸乱。
凤皇五色光华一抖,命令止战。越金也息了羽翼,化回人形。他的真身——孔雀传说能啖尽众生一切五毒烦恼,穣麌梨童女那时就是为了借他五茎之孔雀尾,得证五智圆觉之果,参透耶输龙娇法王的一篇遗言,才算到有今日。当然,她并没有告诉那些妖族,救世的代价是什么。
那时那刻,湟水另一边的某处咽喉总路上,鲜血将山陵淤没,天兵遭到了魔族的伏击。落难之人却不是普通的神仙——天枢和无须。天枢住在北斗魁多日,不意接触到了这一个甚深的秘密,急于来找斗姆元尊亲问清楚。无须以为天枢只会因为太微的事才这样慌乱,也紧随出了南天门。敌人一剑当头砍来,势不可解之时,他们却不觉已落到神光里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