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瑶对他一派崇拜:“你刚才那样真是帅极了。你倘早些来,飞起来刷刷两下,是不是根本不用赫连哥哥出手了?”
是夜寒鸟悲风,蛩声惨切。王含贞在这哀声之中,浮了一个很浅淡的笑容:“我来晚了,有什么用呢?我总是来晚的。”
赫连昊和季瑶都是少年人,王含贞也是个不大的娃娃脸长相,很快就对这飞天小哥哥心生好感,他们在这月光下慢慢地走回营帐。
只有一匹马,赫连昊牵着绳子走在前面,王含贞和季瑶共骑。
季瑶话多又杂,这就开始说:“你救的那个先生你是不是认得?哇,你们都是仙人,先生是不是也会飞?”
王含贞苦笑一声:“他…叫檀弓对吗?”很轻很淡的一声尾音。仿佛这一个名字,不曾刻印在他少年的心上,不曾勾过他的魂和梦一般。
季瑶重重地嗯了一声,王含贞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是檀弓。他落入水中之时,那已能口吐些微人言的金沙飞霜,便已告诉了王含贞。
王含贞忙欲将残存的灵力输送过去。他害死了卫璇,亲手杀了檀弓的父亲,已全无颜面相见,就是此时为檀弓死了也甘。
可是檀弓体内的灵气过于精纯,才发现自己根本推不进去,两人之间连灵气都差距这般云泥么?
重活过一次,王含贞之心已渐如槁木,于是悲然大悟:忽觉过去那些缘浅分薄,未遂其志,思之切骨,苦不敢言,如今尽皆可笑之言,这天下有山鸡配彩凤之理?
震惊、愧疚、又是巨大悲哀,将那苦求五百年的重逢欣悦之情彻底压了下去,后来再如何回味,竟只有这三种不好的滋味交织了。
他对檀弓这般因不明白、果不可能的尘念,也许自己的表台,从当年那句“梧桐半死清爽后,头白鸳鸯失伴飞”的谶语之中,早就已预见了。卫璇后来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保护他、害怕他伤心终生罢了。
王含贞缄默许久,见季瑶一直看他,赫连昊有点小不平说:“飞天算什么,我看我二哥也未必不会。”
王含贞平平复述:“他是你的二哥……”
“怎么啦!你是不是很崇拜我二哥,哦!我忘了你也喊他表哥呢!你教教我飞天,我认你当个兄弟,你以后就也有个二哥了!”赫连昊撞了撞他,引诱般说,“我二哥对弟弟可好了,十月份的时候咱们就一块去放鹰儿,打最肥的野兔子烤了吃!不说那么远的,清明的蚕花会你喜欢去么?他那水舟都驾得第一!你爱看舞戏么,我跟你偷偷讲我二哥也会剑舞……”
眼见越说越离谱了,忙收题:“你当他的弟弟,岂不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
季瑶见他睁眼说胡话,颇有不满:“你讲话好不打草稿,前儿还和我说二哥是天底下最不讲情面的铁阎王,整天绕他走,生怕给他捉到了受军训!”
赫连昊嘿嘿两声笑,挠头无言,王含贞却说:“不是的,那不是真的…你的哥哥他从来只盼你好,他都是为了你好,你还小,你不懂他罢了。可是你以后再懂,一切都已迟了…”
二人只以为王含贞是作调和之语,谁也没听出其中的真情意切,赫连昊敷衍说:“对对对,他好极了!他最好了!”
季瑶不服:“你且讲胡话诓他教你学仙,飞天小哥知道你哥哥什么?”
王含贞眼睛一闭,两颗豆大的泪珠滚了下来:“我都知道的,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季瑶忽觉背心一热,是王含贞缓缓靠在了她身上。不知事的少女年纪,又无外人在,哪里理会什么大防,柔声问:“你这睡着了要着凉的。”督促赫连昊将外袍解了给他。
王含贞说:“我不怕冷的。”
但身上已越来越冷了。欲界本来就无有灵气,他身上化骨毒水犹在,拼出全力搏死来救,已经燃尽了枯骨灯油了。
夜气清如许,将他的襟怀吹凉了、浸软了。他忽觉身体如同思绪那般细,就像飘雨那样轻,意识愈发模糊之时,头脑之中浮现出来的场景,并不是檀弓在紫绂竹林救他于狮口,月下那一声清越的“追”,更不是琴音中的纷纷红雨,却是那一年太清诸子泛舟湖上,常正一抢桨来划,云如露默然洗剑,慕容紫英坐在船头,膝边伏着一头似雪堆的白老虎,吹着徐徐的笛音,卫璇隔水笑抛一枝花,惹得对岸上那些白衣金带的女孩子们,脸庞灿若云霞。他还是那个从未踏入过这飒飒灰尘、雾迷世界之中的小孩子。
最后定格在一轮满月之上,偏生缺了檀弓的一角。
他忽觉自己过去的追逐和悲哀都是假的,也许自己那番少年思慕,本先就是一场如绝症般执着无救、却并非爱情的误上加误罢了。
这令人无法消受的昏昏夜色,终于将他身上的所有暖意驱尽了。
可是他脸上散发着前所未见的光彩,王含贞在永久的睡梦之中,餍足微微笑了。
光华皎洁,月天无翳。季瑶抬头一看,初春的飞花和柳梢上的烟絮,好像也都是这么睡熟了、飞远了。
第161章 小儿女灯教痴妒 人神魔帐分酒香
卫璇双眼赤红,目不转睛。下跪一排军医,人皆等死。
皓星结巴开口:“少将…这军中行医条件简陋,只要回了京城,名医遍地都是,先生的伤自然就……”
话音未落,就听卫璇头一次这般不讲情理:“都滚出去。”
众大夫争相逃亡,皓星拿捏着慢慢退出去。
檀弓心口剑伤凌厉,连背部都被刺穿出一个霍大口子。其余伤口虽已弥合,但尚能看见虎口处穿了两根铁刺,指缝间红紫青色,这是被夹了手么?衣服被烙铁烧得无一处完好之地,还有一些木板痕迹,应当是受过铁裙之刑。
他到底遭了多少非人待遇?
又睁着眼苦熬了一个时辰,卫璇忽握起檀弓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温了一会。然后放到自己眉骨之上,让冰冷的手包裹住自己发烫的额头。
卫璇的眉骨有一块水滴形的极浅凹印,他说:“第一次见你之时,我这块胎记便有些痛了。”
他的声音梦呓一般沙哑,显然自言自语:“他们说是我前世极为不好,我那伤心的爱侣为我流过一颗眼泪,滴在了三生石上,求我下一世平安顺遂……”
声音越说越低:“我乞你快醒过来…我对天发誓,今生今世,绝不会再让你为我掉一滴眼泪了。若有违誓,今生短折而亡,死后万劫不得超生。”
眼泪就如涨破了他心的悲痛和愧疚,一泄而出,将檀弓的手流湿了、濡热了,可是忽觉脸上一痒。是檀弓醒了。
卫璇惊喜之下,只是自己的五脏早已被搅碎了,嗓子枯干,说不出任何成句之话了。檀弓咳了一声,卫璇连忙去抚他背心。檀弓半直起身子来,只说:“今日…十五?”
卫璇见檀弓自醒来之后,心口剑伤竟也缓缓愈合,纱布由红转白,何止万状惊喜。
没想到檀弓下一句话来得飞快,说得理所当然:“尔为何不在婚堂?”
卫璇一颗本来为他悬着的心,闻此一言,是彻底掉了下去,滚在了肮脏的尘泥之中:“先生…我是不明白你的意思。可是到了如今,你却也不明白我的心思么?”
檀弓道:“我先时之言,尔可曾细听?尔之魂魄超凌三界之外,不在六合之中,绝非凡尘俗命。尔与退彼婚乃绝理大逆之行,将致天下之大凶咎,六界之超绝祸端。”
檀弓强调:“天之垂象,无误者也。”
卫璇将檀弓的手缓缓松开:“倘我现在就去同她结亲,你可就满意、高兴了么?”
檀弓道:“倘此可救三界大劫,尔当于众生恩如太山,德如渊海。我亦芸芸广众。”
卫璇浮凉凉笑意:“好,那现在张罗还来得及么?这军中都是粗人,我邀你去做这婚礼的傧相,替我二人写念祝词,捧来那合卺酒,先生意下如何?”
檀弓毫无滞碍称善,一面起身:“今夜子时之前,你必同她行道玄素。”
卫璇整个人被这四个字砸懵了。檀弓以为他没听懂,换了一个词:“黄赤之术”。见他还没动静,用了两个世俗一点的替换词“周公之礼、行云布雨”,“神女襄王共赴阳台”都说出来了。
卫璇笑了一声,扶着额头坐了下来。檀弓唤他,复催两声,卫璇皆无应。
这时皓星战战惶惶进来了,捧来一个巫祝娃娃,据说是地方贡献上来的,带在身边真可以祛病消灾的,或许帮到先生。卫璇面无表情,示意他放了就走。
可是那好容易强撑的平静,被檀弓的一句“何不与我速去”彻底打破了。
卫璇描摹了一会那个娃娃,世界安静地可怕。
忽地一个猛掷,霎时间这帘帐中,只有这高亢激昂的响片声音不断回荡。
卫璇心如刀绞,已是极力压制怒声:“一个木石玩具碎了尚且有声,你把我肉做的心踩在脚底,就没感到一丝一毫的怜惜么?”
越说越觉可笑,不知自己行军万里,恨不得马足腾云,身能生翅,过了这数十天非人日子,守了半夜又惊又怕,眨眼次数屈指可数,究竟是为何人、为何事:“我快为你死了,你不领情我毫无怨言,可你却百般催我去结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