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璇那日的笔迹都高兴地轻浮起来:那先生可要遭殃了。如今先生有如此大名,怕是一经上街,便要掷果盈车,看杀先生了。甚是不巧,我家中有位小九妹,也有这般怀春心思。可是我听说修道之人绝情断欲,便深劝于她莫要唐突先生。不知先生可当真有这般戒训么?说到情字,我本来已久厌尘中多苦趣,可是独遇到了“情”这一字之关,竟致方寸大乱,求先生点拨一二。
檀弓答:“太上忘情,而最下不及情。我非下愚,亦非上智。”
这句话的后面人尽皆知,已不用写得再明白了: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于是乎,将近半月一面未谋,可是这一来一回的酬答之中,已熟悉得如同十年之友。
这日,卫璇文末忽引一段唱词,故意十分突兀,让人很难不加注意、细想:“只合守焦窗雨夜梅花帐,却缘何吞离恨,犹自归乡?终落得孤雁凄楚,两地彷徨。”
言下之意,暗示檀弓约定相见之期。虽然不舍,还是将那块手帕丢下,意思是:横也丝来竖也丝,这般心事有谁知?手帕中夹着一枚草叶结的环,寓意: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
其实还留了一句:别时何易会时难,郁陶思君未敢言。可是因忖有些逾越,便涂掉了。果真如同诗中所言,此情未敢言。
为了腾出整晚的空档,卫璇是将事情全都压缩至白日了,常常茶饭不及进。
皓星看在眼里,以为卫璇常常夜里幽会,大办好事,趁今日他心情甚佳的样子,便胆大包天起来:“少帅,何时将少夫人娶进门啊?”因想:总是私会人家黄花姑娘,到底坏了名节。
卫璇今官挂户部,本来在看上月收支,眉毛一挑。皓星不知死活,忙将两个大拇指一对,比划说:“少夫人!少夫人!”
卫璇失笑摇头说:“佳期难得,好事多磨。”
皓星挠挠脑袋:怎么听这个意思,不大顺利?转念一想:怎么会!我们少帅这般顶级的少俊,能文能武,富有千万,乃是举国少女春梦客。哪里用的着“求好逑”么?都不用往那一站,狂蜂浪蝶已经不招自来。
可终究还是断了一日,因几位朝中重臣都请卫璇进宫,说有极大极重的要事相商。
侍卫在前面领路。可是怎么大臣议事,要绕到御花园后头去呢?卫璇眉头一皱,果然看见前面是云英公主的住处。
门口几个内阁大臣,如同缩头鹌鹑,看其神色的意思是:若是不替公主骗你赫连大人,今夜脑袋就要搬家了。一排七老八十跪在地下,叩头求卫璇进去相见。
云英公主哭得两眼红杏一般,说得极为凄切:“赫连哥哥,我想通了。我到底是个女儿家,怎么能逼人求娶呢?天家骨肉,说出去岂不令人笑掉大牙。季瑶说得对,我不该这样不知廉耻的。”
卫璇不动声色。云英公主饮泣不止,眼光中满是哀恳之色:“可是我是当真讨厌都冷!就算你不娶我,求你怜我对你一片深情错付,去劝劝父皇,不要让我远嫁西域…那都冷和我说什么胡琴、马奶酒、骆驼肉…我听了快要发疯!赫连哥哥,你不是要把我送到玉门关,你是要把我送了鬼门关去!”
她是来释愆修好的,说得凄苦之处,便顺理成章往卫璇怀里一投。可是卫璇早有防备,右臂给她格挡开了。云英公主难堪,便转移话题:“赫连哥哥可吃过晚膳了么?用一些吧。”
菜馔根本不是宫里素来的豪奢作风,绿油油的韭菜尤其显眼。卫璇的筷子掠过海参,停在一盘黑乎乎的炒菜上,敲了两下:“你伤心的的确有理。譬如这烹龙卵,西域不就见不到么?”
云英公主脸色一变,干巴巴嗯了一声,然后奉卫璇一杯酒,颊边微现梨涡:“旧事不提了!只求哥哥饮了此杯,以后你我就以兄妹相称罢!”
见卫璇没接,便搬出周帝来相挟:“父皇若知你我结了异姓兄妹,定然也会欢喜的。”
卫璇接过酒杯,掩袖喝干了。可是下一秒,便起身离去,云英公主要去拦他,一下子被掀倒在地。
走回御花园,皓星看卫璇这么快回来了,颇为惊讶:“少帅这么快…啊!您的袖子怎么全湿了?谁弄的?”
谁弄的?卫璇自己弄的。
那“烹龙卵”乃是马的肾,和韭菜海鲜都是催情壮阳之物,自然那酒水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卫璇只是做了一个喝的动作,其实抵着牙关,一滴酒都没下肚,全浇到袖子上了。他极少被旁人这般当真惹怒了:好一个天家骨肉女儿心肠,是如何想出这般淫贱下流手段,用强威逼的?
正在此时,却听见侍从火急火燎地来报:“少帅,江神医来了!在前面候您呢。”
卫璇一边洗手一边问:“不是说最快也得月中?今天就来了…”因想:这样也好,赶紧落得个干净身,免得同檀弓解释不清,花前月下心里总还有个疙瘩。
可是走着走着,那假山后面,见到的却是都冷王子和云英公主。
都冷王子面红耳赤:“公主殿下,那日明明是我赢了。公主也说了胜者便能求娶的,现在怎么翻脸不认人了呢?”
云英公主计策失败,正气得不行,恨恨地说:“难道本公主说的每一句话都算数?我还叫你去死,你怎么不去死呢?”
都冷王子连日受挫,把心一横:“那好!我倘为公主死了,那这婚约就算数么?”
二人本来在假山后对话,空间就极为逼仄。都冷王子情绪一高昂起来,鼻息直接吐到了云英公主脸上。她大觉恶心,便伸手一推,本来就是常年习武的,这手劲直接将都冷王子推到池塘里去了。
都冷王子大声呼救。云英公主也是大惊,忙用竹竿捞救,可是都冷王子挣扎之中,不小心碰着了她的手。云英公主以为他假意不习水性,实则趁机轻薄,怒火难忍,将杆子一丢,转身便走:“你这个癞蛤蟆!想死就去死吧!”
快溺死之时,捞他上来的竟是个情敌。
卫璇冷冷地说:“你不用和她扯了。且明日就回去,将这几日的遭际,同你的父王一五一十说了。呼拉尔王何等铁血之人,岂堪受如此奇耻大辱?周朝皇帝知道孰轻孰重,一个公主的婚事,和边关十万将士的性命比起来,也不过区区尔。”
云英公主吓傻了。可是瞧见卫璇身边,提着个药箱的江神医,她更害怕了:“赫连哥哥,你请他来,是要治我母妃的病,对不对?治好了你要怎样…”
卫璇不想回答她。可是都冷王子却先说:“什么?我听说大周皇帝悬了赏,若能治好了皇贵妃,无所不应!你还要和我抢是吧!”
卫璇真正的意思恰恰相反,云英公主心知肚明,咬唇说:“赫连哥哥,我将女儿清白也舍与你,你对我真就这般无情!”心想既然已经令他极致生气了,便一不做二不休,刷得一下拔出都冷佩刀,猛然朝江神医劈去!
“想诊脉是吧!”嘭的一声,一条右臂掉落在地。
江神医尖声大叫,她斩得极深,连肩膀都给削去一半。
云英公主眼中殊无半分怜色,还要朝左臂动手,幸好卫璇替江神医弹开了第二刀。可是自己也被刀刃划伤,云英公主大惊:“赫连哥哥……”
都冷王子大脑一片空白,卫璇忙叫来人,抬走伤者。云英公主还要相缠,卫璇捂着流血右臂,只说了一个字:“滚”。
赶滚了两个人,卫璇便在一处凉亭里,简单处理伤口。因想这一夜之事竟不能声张,若是周帝知晓,一则他爱女如狂,多半不信云英公主这般丧心病狂,只觉他人诬陷构害;二则倘若信了又是如何,方才闹出那般大的动静,周帝若想管,御驾早来了。况云英公主流出如此恶名,更是无人敢娶了,自己则更难脱身。
边想边走,他头脑前所未有的混乱,才发现自己走到了幽暗的冷宫深处。这反应…
莫非她宫中那炉熏香也有问题?
如此一想,眉头紧锁。可是头顶却传来意外之音。
是檀弓闻见血腥气味,向他肩膀上一摸,伤口约莫长三寸,深一寸,说:“如何致之?”
卫璇看他忧急,忙说:“放心没大碍。”可是他一张口,可巧不巧呛了一口凉风,咳嗽了一声,听起来可怜极了。
两人都没问为何对方深夜在此。
夜已极深,宫门早已落了重锁,怎出得去?冷宫里有一处庙宇,只是这周帝不敬鬼神之道,已年久失修了。宫中耳目甚多,卫璇不想声张受伤之事,无处可去,便进去看看有无落足之处。
纱布已被血濡得极湿,檀弓便替他重新换了,随身亦带了一些药丹,捻成粉末洒于伤口之上。
冷清清的月照之下,寒夜里风甚凉,卫璇却身上烫得吓人。檀弓还以为是什么气血导引的重大问题,便去抚他额上温度。看他烧重这般难退,便去冰他的额头。
一片玉质清凉,异香阵阵亵人。
卫璇整个人僵直住了,这回是主动咳了一声,不动声色换了个坐姿:“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就好。”
正在这时,却听见衣物撕扯之声,什么“情哥哥”、“好妹子”的叫着,一男一女几乎是半撞半跌地进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