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人皆没反应过来,因为过于震惊,竟然不顾公主盛怒,不禁忘记重臣身份,如市井观戏般采声如雷,俱各叹羡:“这位先生目竟不视棋盘,而梮棋皆然算计在心中,全局俱有所掌,无所不洞。这是何等的聪明智算?已然尘世无敌了!”
一位当世棋道巨擘也出列:“先生才思盖世,譬如神明,老朽生平从所未见!若蒙不弃,愿意拜在高人门下…”
太史衍一时也忘记立场,开口叹言:“棋至化境,正是心似蛛丝游碧落,身如蜩甲化枯枝。眼中无棋,而心中皆棋!今日一见,先生真乃东海潜鳞,南山隐豹。”
诸外使大惊失色:大周真是国力雄厚,随手一指的瞎子,竟都这般利害么?
都冷王子露出一副做梦笑醒的神态,大觉此时的檀弓,倒比公主本尊还要可爱几分。忙向太皇太后谢礼。他手下眼中无不闪耀万状喜悦光芒:“王子还不改口叫太奶奶么?”
唯独云英公主目瞪檀弓, 似乎突然见到什么可怕之极的鬼魅一般,尖叫一声。她又是伤心,又是气苦:“我不管!什么乌龟王八蛋!也配本公主嫁!”
早有人心中不爽,趁乱发出嘲弄之声:“这筋斗栽得可不小啊!”
西域使臣忍不住了:“这算什么!公主殿下难道之前说的话都是放屁么?”
悲愤如同积蓄山洪一下子倾泻,她道:“都是放屁!都是放屁!我现在就去一头撞死!赫连哥哥,你不娶我,就来收我的骸骨罢!”哭着跑了出去。
第156章 几许楼台思君绵 一捻娇春欲恨深
是夜,赫连府。
副将皓星看卫璇紧锁眉头,以为他心情不振,便试探问:“少帅,今天宫里头怎么样?咱们这上计可奏效了么?”
见卫璇手里正把玩着一块手帕,若有所思,皓星更是不解:“少帅?”
卫璇这才回过神来,揉着太阳穴:“你说什么?什么计?”
“就是…就是您为了退亲,想出的三条计策呀!”
“上策,是您早就知道先帝的约定,便让我们去西域散播消息,引得那都冷王子来抢亲。还封闭您是驸马的消息,怕都冷王子知难不来。另外联络各国使臣,必定让他们支持都冷王子,向周帝施压。”
“中策,是您三顾茅庐,请了北海的江神医,他出山医治皇贵妃的病。倘治好了,再提退婚,那周帝也是欢喜应允的。”
“下策…就是…”
皓星看卫璇心情古怪,便没往下说。
“下策是直接逼宫,扶立新帝。”卫璇将长剑悬好,见皓星惶恐模样,便说,“所谓君臣之道,说的是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亦为臣之标率,如今倘若君不向道,臣何也为他沥血披肝?如今朝中豺虎尽簪缨,御案生尘,丹墀下百草生芽,御阶前苔痕长绿,是何格局?此事若做,也是做得光明磊落,如今隔墙也无耳,你不必如此惊恐。”
皓星依旧诚惶诚恐:“是…按您的安排,巡防营和禁军的力量已然调换了,京城中的重要据点都已布了兵。只要您一声令下,整个京城立刻就能封锁了。而且按少帅的意思,少帅的家人们也先都迁去南寨了,不管此事最后哪条计策奏效,都不会波及到家中老小。只是主母主公他们,他们都不理解少帅…”
卫璇说:“你是想说你也不理解是么?好,且不说我喜欢与否,只他们让我靠一桩婚事安身立命,用一个女子装点门楣,以为是什么天大之幸事,就已足够可笑。我何时自视卑弱至此了。再说私心,我娶一个不爱之人图什么?图让他受委屈么?这些人,逼人太甚了。”
皓星心下大惊,少帅一向绝不对人吐露肺腑,其心计之工,百岁纵横家也无此深沉,这世上哪有一个人能看穿他心中所想?
可是今日为何忽地敞开说话了?看其神色,好像是被什么事着实烦恼住了,便小心问:“少帅,这帕子…”
只望了一眼那手帕,卫璇便觉烦闷胸襟一扫而空。手帕之上一团香屑异乎撩人,卫璇不知怎么,忽地想起一句“美人晓折露沾袖,公子醉时香满车”来。
睹物思人,睹物思人,这思起来可真是绵绵不绝。卫璇笑意盈面:“皓星,你有意中之人么?”
听这温温柔柔的语气,皓星吓得连忙站正,满面红了:“没有!皓星一心忠于赫连府!不是!忠于少帅!一切女子乃身外之物!”
“哦,那你是一个笨蛋了。”卫璇失望,笑道,“不巧我也是,此事我想了几个整日,半筹莫展。”
皓星一向畏惧卫璇的原由,就是觉得他极智已近妖,大呼不可能:“怎么会!这天底下怎么有少帅不明白的事?”
卫璇笑说:“我不明白极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此好逑,到底该如何求呢?”
他白日公务甚忙,夜间一得了空,便往太史府跑,只是几回都没见到檀弓。无须也不知道檀弓去哪了,因抱怨两人总是错过:“你今天还是等!”
卫璇则笑说:“若为你主人,一千年一万回枯等也甘心。”
因见卫璇起身逗了一会鹦鹉,无须小小生气:“你干嘛不好好坐着?不许不耐烦!你干什么,多少人想等我还不让呢!”
卫璇忙说没有,哪里敢。无须疑惑:“那你老看外头干什么?”
一怔之下,卫璇忽地明白:这个就叫作“望眼欲穿”么?笑笑便陪无须耍闹,另哄他替檀弓将礼物全收了,多是大家字画,宝砚名墨,还有一些低调又精致的摆件、香器。每日的鲜花吩咐人替换三次,瀛洲玉雨、春兰、百结丁香…只拣雅而不艳的,从不重样。
这日又扑了个空,但见檀弓给他留了一笺书信,说的大约是最近一直会外出,令他不用守着了。檀弓写得简洁,这歉致得何等干脆,区区两行字密不透风、刀枪不入,丝毫没留下任何话题让人回信。卫璇瞧见如此寒风雪海冰山的作风,觉得十分意料之中,反倒有些开心,立时落笔走龙蛇,写道自己思慕当日那天书内容,不知檀弓可否能指点一二?
这一回,卫璇第二天来的时候,无须扑来锤他:“你搞什么!我主人昨天写得手都酸了!你故意的!你不要来了!”
这是何等雄篇——檀弓直接给他写了全文,而且一行字上最少则有三处注释,统共加起来两三万字。
卫璇忙心道失策失策,写道自己今日谱了新的笛曲,留下来乞檀弓替他批驳。
每次拜访,必然不会空手而来。这次带了两个食盒,无须看了撇嘴:“傻蛋卫…赫连,我主人辟谷啊。”
卫璇笑着揭了,无须看见那给他准备的糖浇香芋,早将话丢在脖子后了。给檀弓送的是一小盅蜜渍梅花,因留言:杨文节诗云“瓮澄雪水酿春寒,蜜点梅花带露餐”,说的是剥白梅肉,浸了雪水,以梅花酝酿之,露三宿取出,再用蜜渍之,据说荐酒风味十足。我揣先生应是好饮之人,特此送来品尝。现今腊月冬尽春来,桃花红、杏花粉、李花白、海棠酡颜,敲雪煎之,风味甚妙。若得先生喜爱,我每日都来送些花酿冷饮便是。
之后几日,便细论三曹诗风之苍凉雄健、杜草堂之沉郁顿挫、岑嘉州之雄浑奇拔。谈诗自然绕不过诗三百了,卫璇便状似随口一提,说《淇奥》一诗里,有几句话原本觉得不通的,认识了先生,这才大悟,原来写得甚是极好。
淇奥何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于那风雅颂上的事,虽聊得源源不绝,甚为投趣,可是到底离靶心甚远。最后一日,卫璇才提元微之之艳丽浅近,见檀弓对“留连时有恨,缱绻意难终”之类的爱情辞句,并不排斥,便与他聊起北西厢、长生殿、牡丹亭这些情本来,对南洪北孔的作品更是如数家珍。说那今古情场之中,还有无数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的感人故事。檀弓似乎不曾看过,还是评价“所谓情者,精诚不散,终成连理”。
卫璇斟酌一番,便留下一本《桃花扇》。这个本子,不是只有一对小儿女的聚散哀乐,其实是借离合之景,写兴亡之感,卫璇一番思量,唯独这本不会给檀弓以“艳语淫词挑之”之感。
果然,檀弓阅后称其文藻壮丽,寄托遥深,尤记“看鲜血满扇开红桃”一段,大赞实乃水晶绝句。卫璇当即回复:这桃花扇我百听不厌,下月正好有名家演出,不知先生可有兴致一同前往么?
后来,卫璇便在每封最末夹杂一些私事,说公主不肯罢休,皇家势大亲难退,自评人生失意无南北,大叹世人皆浊,莫非要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难道要哺其糟而歠其醨?果得檀弓简语安慰。卫璇言已然大悟:身之察察,不能受物之汶汶者;皓皓之白,安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真乃一席话点破梦中人。我怅平生交游零落,与先生今夕相逢,三生愿偿。
下一封信中,卫璇便将那诗词歌赋内容一径全剔了,写仍为公主之事忧愁,只盼先生不要遇到这样女子才好。笔锋一转,写:先生这样的人物品格,想必家中早有文君孟光,何聊我如此多虑?檀弓回复简单五字:我并无婚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