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脸生小厮进来之时,檀弓只是应了一声,示意他不用添茶。
那小厮却忽的笑说:“什么茶?这是九丹金液,藏了十三万年份,今天便宜你了。”
檀弓抬眸一看,那人立时变化形容——他眉如俊彩,目如星驰,分明是个有些不近人情的五官轮廓,言谈却颇为可亲,说是一席玉树临风前,最为贴切。
腰下双绦日光之结,倒像个人世间的闲散王爷,断然不像个九重天上的太阳神,亦是群仙之首——东霞扶桑东华大帝君,又称东华紫府少阳帝君、东皇正气、太乙明神、东华大司命、王公木父天尊。
传说他是先天东华之气的化生,称帝方诸之山,立阙南沧碧海,住青华长乐界,东极妙严宫,七宝芳骞林,掌握诸仙之籍,开阐法门之始,是万法金仙之帝主,众仙之大父。
登凡升天时,要先拜木公后谒金母,领了仙籍之后,最后再见各方天帝,所谓“未去朝北帝,先来谒东公”。又传说他有一对异色瞳仁,左眼为金,右眼为银,能各观见过去未来之事,洞悉时空。
“木公。”檀弓有些惊讶,仍然点头问好。掐算天时,应正是天庭的早朝时间才是,便问,“尔下凡妖域,机务何以处之?”
东华眉间有一枚金笔涂翅,代表太阳神鸟金乌形象。因见实在显眼,不便在人世行动,便随意将檀弓正穿的外衣一撕,往头上缠了盖上,眼睛也变了黑色。
镜子就在眼前,他照也不照,腿一屈,直接坐到了桌上,和威仪正大的大神形象完全不沾边。然后将一张小黄符向檀弓胸口一丢,檀弓心口病痛顿消。
东华潇洒笑说:“机务?哦,四大天师,三霄娘娘,九灵二十八宿,我想找人干活还不简单么?”
檀弓蹙眉:“四大天师游巡人世,感应随世三仙姑掌送子事,九灵二十八宿何知仙凡升降。你为三十四重天仙部之根祖,不可以擅离霄内。”
东华看似受教忏悔,垂头把“哦”拖得极长,转而笑意更深:“那我听说大天帝乃太微垣中帝座也,法号辅佐乾坤玉斗玄尊,一粒金丹赫日红,在天上总管丹药之事,那可是九天上人做神仙的本钱啊!特特是他那九天威灵显化大丹、贞元显应昭明翊汉大丹,这两位亲供北极大帝的,岂是三界挑得出谁终日终夜劳神苦志、强为妄想可炼的么?如此万分重要又非他不可的机务,他却交给丹丘生、白玉蟾两个小童子去做。你评一评理。”
檀弓半晌无语。东华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正是被越金揉烂的信,朗声读道:“余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
檀弓其实写得清通简要,寥寥一两行,连缘由都只字没提。但是东华饱含感情、添油加醋扩充十倍有余,让人觉得文笔十分造作。
檀弓皱眉道:“此物已呈上大罗天。”
东华“噗”了一声,忽然认真看着他:“太微啊,你我认识多久了?交情如何?”
檀弓道:“十八万年九千年,尔汝之交。”
东华一笑,将那信件慢慢捋平,一条一条撕碎烧了:“那你为何要加害于我?”
檀弓不解其意。
“我若不给你截住了,上呈到大罗天那去。你那亲哥哥自然不舍得责你,倒霉的可是我这监管不力的保母,你想过没有?”
他说的北帝心疼之言并非全真,但语气十分动容:“求圣心垂念。你舍得我受牢狱之灾、贬逐之难么?”
他这太阳神下凡之后,天色昏彻,连月也没了,檀弓便去掌四角的灯。可是刚挪一步,东华就在面前向他作揖:“你舍得么?”
东西南北各有一道他分神:“你舍得么?”
“舍与不舍,请大天帝先满饮此杯,以谢你令我惊苦之罪。”
“真就这般舍得!” 东华拉他袖子。
檀弓被他逼得无处可去:“我居帝座十九万年,无咎无誉,徒机务缠其心,世故烦其虑。实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为九天世教之所不容,心中已养忧怖疾。何不为一下元使者,久处人间,爱养万物,闻声救苦,度世人之当目厄难?”
“下元使者?你知道下元使者做的是什么活计么?你有时候当真天真得让人牙痒。”东华听笑了,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柄折扇,敲了一下檀弓手背,“你能渡人,就是因为你是大天帝,明白么?”
戳了一下他:“好了,别又想你那个‘两卷道经三尺剑,一条藜杖五弦琴’了!”
东华转换策略:“好,那我问你九司六省三府十二部,你晓得这一共有多少神仙么?这其中你部又有多少?你倘拂衣快活去了,这些人如何下场,你明白么?你身居如此高位,自然太平舒心,过的是如同明珠捧月般的日子,怎知这官场之中如何电烁雷鸣,风云变化?一个不留神站错了队,就是脑袋放错了地方?”
举例子说:“当年魏伯阳身陨东荒之后,他的门徒子弟现待如何?你舍得了我,能舍得他们么?”
檀弓果然凝眉细思。东华继续循循善诱:“那个吴广王明康的事,日曜鬼王告诉我了。你若这次不捣蛋,我的金印宝册随便你玩,想将他如何升迁依你就是。连擢五六品,我也保他。”
檀弓因将卫璇和涅槃真火之事,三两句话简略交代了。东华微微惊讶:“哦?你嘴里能称慈悲二字的人,此人一定是个天地伟材了。涅槃真火…那凤皇…我看他和北帝一般,对上你吃软不吃硬,耳根子薄得很,你可和他软些说了?”
东华倒不觉得神仙乞求妖类,有什么损害颜面的,只是单纯觉得檀弓不大适合,也想象不出来那个画面。便细思:“那第三桩事…倒也不见得没有转圜余地…”
东华一面想着,仰倒在身后的柔软大床上,呈个大字躺了一会,然后撑着头侧身,喝了许多仙酿,醉眼眸斜,放空般看了檀弓一会:“我有一样东西,对凤皇来说,比你的神骨神筋值钱多了…”
“只是…我这么辛苦下凡来求你,你连个笑也不肯回报于我。作为补偿,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才是。”
第150章 音无律礼琴理情 心有私寄身继生
这一小簇涅槃真火只有指甲盖大小,被东华从左手玩到右手。凉亭中山风呼呼,东华这动作太危险了,寒簧在旁看得胆战心惊,好像摇摇晃晃似灭了般。况乎这几日常起狂风,空气潮得能泡澡,也许是大雨将至了,但是人处其中连发虚汗,不知是被什么气场罩住了。
东华假意要给檀弓,却忽地收回手:“哎,某个大神仙好像不大想要……”
檀弓眼光逐着东华的手指移了一会,东华一向觉得逗他最好玩。
“你也不问问,我是拿什么和那凤皇换的?”
檀弓点头,意思可能是请赐教。寒簧会意,打开一个玉匣,里面码着十几颗质地颜色各异的蛋。
“那年大天帝闭关,北帝猝起大战,剑指西冥。东主知道大天帝必然不忍,便当夜来了西冥,抱了各族的幼兽,悄悄养在南沧。后来果真妖界有灭族之难…可是因见雷祖督得甚紧,东主也不好让他们回归故乡…一直瞒到了现在……”
东华大笑炫耀:“哎!太微,你见过凤凰蛋没有?好大好漂亮的一个,红彤彤亮晶晶,那凤皇见了眼睛都直了!我该给你留一个,敲了尝尝鲜,你那小鸟胃不得吃上半年?嗐,只可惜我当时只偷了两枚。总之凤皇现在心思都在那上面,估计没空烦你了。罢了,等他亲自生一个,我再偷来给你烹。”
话音刚落,就见到檀弓起身,欲行大礼:“公救灾拔难垂慈济,开大千甘露门,亿亿劫中度人无量。”
东华连忙将他扶了:“你干什么?你知道我一向只爱花木野兽,落得清闲。这些事情平常懒做,图你开心就是了,难道为了什么功济生灵么?做得也实在有限……”
“还指望你原谅我胆子小,连你都没有敢告诉。反惹你自责许多年。”他手指天上,然后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然后也学他一起掀袍行礼,“你若非要如此这般,也请你先饶了我罪。”
檀弓道:“我当朝怀报君之恩,暮思酬君之德。”
东华大方接受:“好得很!大天帝陛下,你要好生报答我!那你昨天本来答应我弹一遍一尘惊云,就改成早上弹十遍、中午十遍、晚上十遍,日日不歇,共弹满十万年,怎么样?指头疼了,也得哼给我听。”
对东华来说,仿佛天下无不可拿来说笑之事。一席话说完,寒簧都露出了得体的微笑。这般荒谬话,反倒显然二人关系更亲密了。
可是檀弓一抚之后,面露难色。东华问:“怎么了?你若是心里不畅快,改日再说就是了。也不强求今日的。”
檀弓摇头,接下来的几抚都甚不满意。
“嗯…你要不要喝一点酒?”东华招手呼来十几婢女,托盘上各种品类、年份的仙酿不胜数。
檀弓细思问道:“木公,你之意中,一尘惊云如何曲调?”
“淳和淡雅,清亮绵远。”东华显然没想到作者自己会发如此之问,怔了一下,说了几个自以为不会出错的词,又说,“琴为德器之首,一尘惊云千古绝操,太上仙音,曲调自然是道德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