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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羡仙 (鹤望兰)


  “其人灵魂已然冲散,非常人之业力可以活之。” 斗姆却说,“你要为他亲自跪灵五百年,你可愿意?”
  “弟子愿意。”
  “非是肉身守灵。我要将你废去五感,溶去形骸,为他修炼精魄,冲然撮气。你可愿意?”
  “弟子愿意。”
  “待到功德圆满之时,以你骨塑他骨,以你目明他目。你可愿意?”
  “弟子愿意。”


第152章 月摇翠浪钗掰筝 云满金波镜破飞
  “以你骨塑他骨,以你目明他目。”
  五百年后。
  “道君,小心有台阶。”
  檀弓双目缠着雪白薄帛。幸他是道体,其余四感甚为灵敏,倒也不至于下不了台阶,但无须还是一直寸步不离。
  卫璇灵魂超度转世之后,便从那金身中逸出,飞往不知何世界。不知他今世姓甚名谁,就是去翻酆都的阴阳簿,也没有任何用。他们从最靠近仙界的第三十二重太极平育贾奕天开始,一直找到了不知修仙为何物的欲界六天。
  从客栈出来之前,无须捧着脸说:“道君,我们找了这么久,要是卫璇已经变成了一个老头子,要是这辈子已经死了,要是变成了一个女的,这可怎么办呀!”
  白绸之下看不见表情,自然也没有任何回应。
  这日是清明何童天的元宵节。街头巷尾,红灯高挂鼓吹弹唱,挤挤杂杂。“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说的是从正月十三晚开始,持续三个夜晚,男女老少通宵以乐。素日迈不出二门的富室小姐家,也在这几日穿上最华美的衣服,灯摇珠衫张华屋,月散瑶光满禁城。
  踩高跷、舞狮子、划旱船、迎紫姑、送孩儿灯、摸门钉…因为时兴傩戏的缘故,很多人也化装歌舞,人戴兽面,男为女服,绵亘八里,列为戏场。万家灯火闹春桥,十里光相照。无须却心里一阵悲酸:这样的人世繁华,可是道君再也看不见了!
  湖中一楼花萼相辉,正演折子戏:“只因时移作梗,空落得,风冷月冷花冷梦冷人冷。”
  几个的公子哥听了颇为不乐:“今天唱什么生别离!”遂掷果相砸,要求换本子。一阵闹腾过后,人间继续车马喧阗,笙歌聒耳,火树银花不夜天。
  人山人海,马车都无法掉头。无须十分努力地为檀弓开道,但是到底小孩心性,眼神不住地向两旁小摊贩上瞟,刚把手里的绢花和风车放下了,就看上了旁边的烟花爆竹。
  “这位小爷买来玩玩?这个是烟火杆子,这个线穿牡丹、水浇莲、金盘落月、哟,好眼光!您看上的这个叫五鬼闹判儿,这上头可盖着北阴大帝的印哟!”
  无须哼了说:“北阴大帝才不长这样…他可丑了…”还没说完,便闭了嘴。想起来檀弓交代了,这是欲界六天,不可以暴露身份,谈论神仙秘辛之事,更不能使用法力,扰乱原来世界秩序。
  那五鬼闹判儿实在做得精巧,无须将引绳一拉,就弹跳出许多纸小人来:“就是你!卞城王!敢骗本君!打死你!”无须玩得开心大笑,却没留意,人群早已向前涌动很久了。
  檀弓不知自己到了哪里,只觉水声渐浓,灯光明亮,皱眉道:“无须?”本想在原地等一会,却不得不被人潮带动。
  突然,手上传来一阵肉乎乎的触感。
  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女孩,忽地拉住了檀弓,半抽泣着说:“大哥哥!大哥哥你会不会弹琴?求求你帮帮爷爷,救救爷爷……”
  若是说小女孩只是病急乱投医的话,那她爷爷见到檀弓如此气质之时,悬心已放下七八分。檀弓跟随他们上了画舫,灰发老人将一张琴摆在地下,苦求说:“这位道长,老朽今日不小心破了手指,可是班上晚上已有了活儿…那伙王孙甚难伺候,一会就来了,耳朵尖得很…若是稍稍错了音得罪了,恐怕我们班子都要没命了。”
  檀弓“善”了一声,旋即坐琴案前。同班乐队中,别有人会鼓瑟、吹笙、击磬的,看见临时找来个盲眼琴师,本来颇不信任,便恭敬地请他先试几个音。倘若找个不称职的唐突大驾,还不如一会直接痛快认罪了。
  檀弓将松香融化之后,滴在轸池面上,用银刀将琴轸端面打毛。旋动琴轸调弦,用手指轻轻推按蝇头,紧则推右,松则推左,使弦和蝇头克服岳山阻滞,滑到松紧平衡的位置,确认不会跑音了。
  众人虽都是乐师,也觉得这校弦过程太过冗长了,况且他们还心急火燎着呢。可是当檀弓第一拨之后,四下忽然安静。跟随那一下悠远金羽调之后,连远处的树木都一齐瑟瑟作响。老人“好!”了一声,众人心惊震服,对檀弓连连作揖,道有眼无珠不识天外高人。
  正在大喜,那一群王孙公子下了七宝流苏辇,已然移船相近了。老人怕檀弓一会出彩,被王孙们点了名,便忙偷声介绍,从左往右是当今五大世祖的公子爷:吴、王、何、赫连、太史。但见檀弓举手投足无不出尘之感,大抵不通应酬往来之道,反倒惹祸上身,便劝檀弓低调鸣琴,与众人音色合为一体,不出差漏即是了。
  但曲意刚刚转浓,公子哥们却说:“太俗太俗!这个曲儿听过千八百遍了!有新奇的没有!”
  众乐师相视流汗。
  那叫王敏的乃王家二嫡子,戴虎贲冠,拍着溜光水滑的肚皮说:“你,就你!不是说瞎子敲敲打打,弹弹拉拉特别厉害么?给我弹一个天上地下都没有的曲儿!”
  老人闻之,心想绝不可连累了他,忙要出列承认,把祸自己揽了。
  没想到檀弓应诺,三抚之下,众人五色无主,心魂皆迷,只觉得一颗心摇摇欲坠,不知天上人间,也不知自己是人是鬼。檀弓欠身离去之时,众人仍长醉不醒。
  时夜已深,热闹不减,湖岸边不少男女正放花灯。
  临风鸣弦珠玉落索,檀弓少取黄钟宫调、慢宫调,皆不满意。凤尾寒漆映月色,泛出丝丝凉意,从琴面袭上指尖,渗入心间。
  正在这时,忽闻一阵圆润幽静的凤箫之声,如同一朵水墨,一枝花魂,渐渐飘过水,缓至檀弓身边。
  “先生之曲,梦中犹闻。不知何幸,今得识之。”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他在纷缤烈焰光火之中,摘下了银质面具,一笑之间,春风英华,灼灼有辉光,惹得隔岸少女们全都脸飞红潮。
  月色乍冷,凤尾琴弦崩断。 戏台上又响起了不吉利的唱声,极为幽细:“其声低似儿女喁喁语小窗。分明是‘文凤求凰’追逸响,张琴代语诉衷肠。这萧寺何时来巨匠,把一腔哀怨入宫商?”
  檀弓道:“梦中之曲何如?”
  来人天付昂藏,仪表非凡,眸中总是含情脉脉,款款温柔,可是又似乎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疏离:“世之俗曲或媚着奴颜,或荡狂淫乐,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唯先生之曲分明咏情之烈,歌情之浓,却净若无尘,了无亵意。人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所以君子;依我是情胜意则亵,意胜情则浮,情意绵绵,所以绝操,唯我梦中之曲也。”
  檀弓默然,良久说:“赫连公。”
  “我尚未自报家门,先生何以不言自明?”赫连奕微微吃惊,笑说,“莫非先生是天上来的仙人,还是先生也觉得与我倾盖如故,尽在不言?”
  檀弓道:“尔坐右首第二。我曲有误,尔频相顾。”
  赫连奕惊于这般敏觉,觉得檀弓大概知道,听到动情之处,他屡为之堕泪。
  他爽朗一笑:“先生何以这般自谦?依在下愈见,先生琴技已臻化境,所以绝非技巧差误,而是情意之不至,所以曲连而意断,甚至于轻佻果躁,疏可走马。”说的都是实话,也没有遮掩檀弓的失误。
  赫连奕愧色说:“我不知先生有何伤情之事,区区十抚玉涧敲冰便悄然离去。如此冒然相见,失了大礼。只是慕如此仙音,寸心如狂,情难自禁。”
  因问曲名,赫连奕打掌说:“一尘惊云…真是绝妙好辞。”
  问了檀弓如何称呼,他便继续说:“听先生无有乡音,尚不知先生家是何处?”
  甫听见“无忧寂默”的回答,赫连奕正敲手背的扇子忽地停下了,失笑说:“这名字虽闻所未闻,倒竟有些耳熟,难不成我也是梦里见过? ”
  时人正猜灯谜,赫连奕妙语如出珠,谁也难不倒他,自出上联“白蛇过江,头顶一轮红日”,下联“乌龙上壁,身披万点金星”,湖中岸上无人能答。
  众人拿来许多花灯,求他赐教。一时间堆成小山,快将檀弓淹没了。
  清风爽簌,赫连奕俯身在一排花灯中拣选,腰间金玉发出清脆的声音,随口问说:“先生家乡可放花灯么?”
  檀弓点头称是。赫连奕笑说:“哎,我朋友们不知疯哪去了。那今日能否委屈先生,陪我放几盏?不至于辜负这如斯良辰美景。”
  因念檀弓看不见,他便讲解说:“这有竹木、绫绢、明球、玉佩、丝穗、羽毛的…形状呢,龙凤的,花鸟的,年年有余、鲤鱼吐珠、双龙抢珠,小兔子小猴子小狮子…先生最喜欢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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