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颗小石子为难这么久,实在令人恼怒。想到王思捷刚才说,此石是卫璇死时攥在手里护着的?太初石他都没有这般宝贝。卫玠又重新打量了一番,好像还真有点上接天蕴,下通地灵的意思,掐指一算是十几万年前的东西了。
可是再多一看一眼,识海之中的某段记忆突然苏醒。卫玠一惊,震然失色,画盒差点脱手:“怎么会…”
石子忽地自然坠地,卷起一阵狂烈沙尘向卫玠空空的袖管中钻去!
断肢之处被百箭齐射,经脉中有如百虫啃咬。卫玠抖动袖子,袖中风沙却越来越大,痛楚愈发加深。卫玠痛倒在地,几乎同在一时间,那画卷中也传来声色完全一样的惨叫:“啊啊啊——!”
画盒开始剧烈抖动起来,连着大地一齐震颤。一道白光从画卷冲出,高耸青霄。卫玠将手一扬,指化利刃,撕裂虚空,咻一声遁成一枚黑点飞走。
天地一净,水木明瑟。祥鸾云聚,游鸿飞翔。骤然变得暖洋洋的午后,下了一场绵软的小雨,拍在曼陀罗的花萼上。不知是不是被这场生机沛然的春雨唤醒了,苍溟在昏黑中摸到了一块衣角。
“大天帝…是…您吗……”
第115章 腰金热势趋炎炙 娇滴云粉笑面春
摸到了一双冰冷如千年寒玉的手,苍溟便确信了。
“大天帝…”辨认口形,后面四个字是,“小神万死。”
“吾主!”听这声音,是滕玄也追着来了。
滕玄甚为惊讶:“鬼君怎么伤成如此这般?是谁人所伤?难道还是那魔族歹人?”苍溟双手被生生扯断,全身经脉尽断,哪里有好肉给人搭脉?滕玄便将两指搭在曼陀罗花的茎叶上,粗粗一诊,急道,“吾主,我恐鬼君大去之日将至。需要立刻将他送归冥河。”
苍溟道:“石头…大天帝…石头…”
地上一块圆白璞石乖巧地躺着,难以想见方才就是这小物令卫玠丧形。
滕玄想到卫璇死前传音所托,又想起檀弓曾说:“见他如见我。”所以卫璇的话便是主上之令。为难之至。幸而檀弓只是将石子袖了,不曾问卫璇哪去了,不然他真不知当如何作答,先这瞒一时再后话吧。
檀弓因问离此地最近的轮回井所在何处,折了一只曼陀罗,持花在苍溟额头、胸口、下腹处各点三下,念:“三魂永久,魄无丧倾。”便将他残破不堪的灵体收入花内。
滕玄十分诧然,苍溟没有肉身,只需要诵咒将他的灵体送回去便可以了,因道:“吾主这是要去酆都送鬼君?可是北阴山恶水险,吾主道体何其尊贵,实在没有必要亲自跑一趟。若是不放心,属下可为吾主代劳。”
檀弓将花收在袖中,目色沉沉,不知在神驰何事:“我有一问付与紫微。”
轮回井乃是凡世通往北阴的唯一入口,赤明和阳统共有十八处,星散各地。所在之处多是乱葬岗,破败古庙,或者是妖穴魔窟,总之是凡人之迹罕至之处。三星城郊的这一处,便是阴风飒飒,白骨处处,毒草丛生。一里之内,尸臭之味浓郁不散。纵是金丹修士在附近待上半个时辰,也会被熏厥过去。
滕玄朝那井口中一看,壁上脏污不堪,血迹斑斑,鬼哭不绝,蹙眉道:“吾主不若稍待,我去通传酆都门吏前来接驾。”
檀弓却说:“苍溟之伤不可少待。”
滕玄见檀弓额头的莲花金印消失不见,应该是被吸进画里之后,被迫和大司法大人分开了。那眼下哪里还有人能劝得住大天帝?
滕玄只能应命,正打算变化螣蛇原形载檀弓下去,却见檀弓已经破开禁制,只身投井了。
二人坠落了不知多久,井底的鬼嚎之声虽然越来越近,可是却像没有尽头似得。井中不见五指,滕玄啪一声指尖生火,向四周一照。这不照不要紧,一照可是吓坏了人,井壁之上挂着的全是模糊断肢残块,空中更是漂浮着不少青肿的死尸。幸好自己方才没有乱动,不然不知道要和多少尸首打个照面了!
纵使阅历再为丰广,这一番场景是在令人又是胆寒,又是恶心,滕玄忙将火焰掐灭。可是重归黑暗之中,更觉莫名恐惧,便又点起火来。这一点亮,才看清肩膀上不知何时落了哪个女尸的一团毛发。火光亮了又灭,灭了又亮,反复数十次。
“滕玄。”檀弓开口了。
滕玄忙道:“吾主有何吩咐。”他见檀弓一直十分平静,处于如此恶境之中,竟然还能飘飘如仙,神色与在三十五重天的銮驾之上别无二致。
檀弓也点了一簇火,照亮的是自己的脸。目光之及是主上,令滕玄之心甚为大安。檀弓忽问:“秋露白如何酿制之法?”
滕玄诧然:“吾主怎么忽地想起问这个了?”
“兴及而已。”檀弓目视别处。
滕玄虽然困惑,还是道:“秋露白与寻常酒醴最为不同之处,就在于它是秋分之时五更一刻,取凤尾兰、鸳鸯茉莉、龙眼蓝雪、半莲月见等等十二种花叶上的早露,浇在花叶晒干捻的末上,压成曲醅,待到来年的秋分五更一刻,取其上最白的三寸作为酒曲…”说着说着,侃侃起来。
檀弓点首:“若是错了时辰待如何?”
“那自然是制出来的酒质地浮躁了。”滕玄笑道,谈起旧事,他脸上笑容频现,说话也不过心了,“其实我倒尝不出有什么不同来。副主也是只要吾主经手的,便只说一个好字。到头来把误时辰放在心上,伤心难过的也只有您一人而已。”
他话刚说完,别觉极为不妥,忙说:“属下失言,请吾主责罚。”
檀弓良久不语,滕玄登觉紧张,战栗之中终于等到他说:“何以恐我责罚?你昔日从未这般言语。如今畏惧于我,是我较之往日有何大变?”
滕玄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可是檀弓好像自语:“万逾年我与滕玄皆有如此之变,故所以他亦不外乎。可是倘心性行德变作两人……”
“吾主?”滕玄小声道,不知檀弓在画中究竟经历何事,只是从未见过他这般心事重重的模样。
檀弓眉头深锁,滕玄正打算说话之时,双脚就已履了实地。他这才想起自己正处轮回井之底,若不是檀弓问起秋露白之事,他思及往事一时忘记处境,这一遭不知是如何痛楚煎熬。可是檀弓制秋露白数千年之久,酿法早该深记于心了,怎会平白无故地问起来?莫非是知他不安,刻意引他分心?思及至此,心下十分触动。
井底是一处硕大山洞,滕玄以蛇尾扫开地上数堆的白骨,为檀弓清出一条道路。二人掌灯,一前一后朝着那啾啾哭夜声音源头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路上万类孤魂来如细雨。二人以肉身走在其中,很是显眼,迎面便来了一个青面鬼吏。
那歪嘴鬼吏去推檀弓肩膀,可是这一下自己倒被反力作用,踉跄几下才站住了:“喂喂喂!什么人!去哪!”
滕玄拦在檀弓面前,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琢磨那意思应当是“不必报出真身”。
“我们是三十三重天使者,前来拜访黑绳大地狱阎罗平等王。”滕玄应变道,出示了两枚蛇头银币,“我乃滕玄蛇君座下亲使。”
歪嘴鬼吏忙“哦哦”,态度立马虔敬几百倍:“原来这样,小人大失礼大失礼!”说着摆手呼来数名鬼吏。众吏辟易诸鬼,站成两排,一齐对檀弓与滕玄施礼。
“二位少待,这就为二位安排引渡。”
滕玄只是点首,檀弓却以同礼相还道谢。
鬼吏忙躬身说:“上神真是太言重了。接待二位上神,小吏荣幸之至。既然是滕玄蛇君的意思,我们本该到陆上接应才是。让二位废如此脚程,已是大大的失礼了。还望滕玄蛇君他老仙家海涵才是。”
鬼吏向后一退,只见有人牵了两只半人高的巨大蜘蛛来:“二位一定走累了,只望不要弃嫌才是。弱河路远,请二位上神恕小吏等不能尽送。这两只阿鼻狼蛛可为二位上神引路。”
酆都为地心之北极深极暗的地方的一座山,其中有六天洞宫,洞宫下立三元宫,三官九宫九府一百二十曹,下有八万四千诸狱,其中地狱有大、中、小三种,每种下面又各细分大、中、小类,三三共九。
北阴大帝在于其最大的无间地狱中,所以又名叫“大无间终劫鬼神”。但正因北阴大帝坐镇于彼,无间地狱门禁重重,没有上帝金印手谕极难进入,所以滕玄才编了一个借口,只说拜访黑绳地狱的阎罗王,再绕道过去无间地狱了。
檀弓忽对滕玄说:“若过黑绳大地狱,适好亦至血湖。”滕玄十分诧异,但仍应诺。
在大铁围山之南,北阴大海之底,有大地狱名黑绳地狱。黑绳地狱里面有个中地狱,名硖石地狱。硖石地狱的东北地被称作血湖,长一万二千里,周回八万四千里,下有一门名伏波,由血湖大神主掌。血湖地狱又有五,即血盈之狱、血冷之狱、血污之狱、血资之狱、血山之狱。
不像寻常一间小地狱便关押数十万鬼魂,这五间血湖地狱门市冷清,因为其中只押怒触九天,恶贯三界之人。他们怨气所结的不平报复之气不能自散,若关聚一起,种种恶孽便会一起追逐寻债,时日一长,便连十位阎罗王、五方鬼帝都无法镇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