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番思量之后,滕玄说:“真君鬼君请先止干戈。吾主圣体无忧,为今之计,不若会一会那王姓少年,若能取得圣物,亦是分吾主之大忧。”
四处人声渐密,这会若和苍溟斗起法来,实在不智。 无须咬唇恨说:“本君眼皮底下,量你也不敢跑。我道君一根头发丝少了,我要你命!”
所谓天无极阁,乃是赤练火池上方的一座凌空阁楼,一共一十八层。
第九重天赤明和阳原本便是火盛之地,这赤练火池更是蕴藏四大神火之所在:西方乃洗业金火、东方乃焚天紫火、南方乃幽冥鬼火、北方乃六丁神火,一只硕大凤影徐徐游动,正是凤皇在此闭关。
三人到了才知道,哪里有什么王姓少年的影子。明明是班驳公主看今夜星象明亮,特特请了两位元婴大能,在那办礼斗法会呢。无须远远瞧见卫璇也在,双手一抱,嘟嘟囔囔赌气:“我不去!”蹲在地上,又生起闷气来。苍溟和滕玄也没进去了。
礼斗法会主要是朝拜北斗和南斗星君,北斗星君掌消灾解厄,南斗星君掌的是延寿施福。这两位的官衔也就比芝麻大一些,所以礼斗法会向来不大受重视。
这么一桩随性而办的小法会,不知道哪个人传成了王含贞授意,一误十,十误百的。
众人听说王太玄办讲经法会,还打什么坐睡什么觉?许多小弟子是睡一间屋的,夜里被师兄拽起来,火急火燎跑到门口,才发现裤子都穿错了别人的。短短半个时辰之内,五洲两大宗十八个门派三十六福地的英才,全部到齐。至于玄静师太,临风散人,博陵五老这些有头脸的修士,倒不是慕王含贞之名而来,只是为了给班驳公主几分面子。这会看见门下弟子齐刷刷都来了,还以为他们诚心礼斗,忽然好学了。
天无极阁入口处悬了一块牌子“玄元降圣,道气长存”,门口几根大柱,柱上缠绕着金鳞耀日赤须龙。里头瑞烛散彩,宝香呈祥,两排弟子手持三清铃,三个高功法师羽衣赫赫,手持金剑,经师们随声应和朗诵仙章,祈祷太上道祖加持祥瑞,泽被人间。
法音阵阵,仙乐飘飘,仿佛置身于太虚境中。
可是众人因大失所望,恨不能这些经典再短一点,完了便要速速回去睡觉。
慕容紫英手肘一捅卫璇,轻声道:“你别睡着了。”他两人也是被骗了,心想着找到王含贞,结果落了场空。
卫璇本来在低头沉思什么,被他这一捅,声音不大不小地回了一句:“嗯?”
正巧那经师正讲到两章关节之处,一个大停顿的时候,卫璇这一声就格外分明了。
经师神色不悦,但一见到那声音主人是卫璇,只能忍气继续。
可是班驳却忽然笑问:“怎么了?卫兄别有高见?”
卫璇笑说:“不敢,不敢。”
班驳笑回:“卫兄过谦了。琴剑公子传上说卫兄‘精研药术,急救济危,针灸明堂,无不详览,广能洞视五脏之盛衰,裁夺人道之死生’。想必你对炼药之术也颇有一番研究了。”
琴剑公子传向来是溢美空辞堆砌之作,上头还说王含贞琴术超绝,一抚能碎人金丹裂人头骨呢。
卫璇侧视慕容紫英以求援,慕容紫英打个眼色,他刚才也走神了,谁也不知道经师方才讲哪一段了。又看右首,可巧坐着天鉴宗的徐漱溟,这人最是巴不得卫璇出洋相的,他闭了眼假装入定,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班驳觉得卫璇手忙脚乱的样子十分少见,故而可笑至极,已经小出了气,便假装捞救他一把,说:“方才说的是‘梅煎散’的制法。”
这时不知道谁抛来一个小纸条,上头的小字好生娟秀。
卫璇展开一笑,念说:“天南星一斤,姜汁浸一宿,焙芍药一斤,赤白皆可骨碎补一斤。”
班驳见竟然没有难倒他,还不服气说:“正是这样。经师方才没有说合着‘梅煎散’的忌讳,不知卫兄可有高见?”
“合此药,勿令婴孩见之,更忌鸡犬妇人,见之则折矣。”卫璇照本宣科,自问自答说,”至于服法……生姜煎酒,不拘时候。“
姚云比暗思:首座师兄果真厉害!都说高人藏而不露,首座师兄精明医理之事,我从来不知。
曹念齐在旁忍不住击节赞叹:”不愧是卫公子!叔叔,原来我只道你那些小传是瞎编的,今日一见,原来叔叔是实在人啊!“
班驳看出他有别人相助,环顾四周,只见到自己的亲皇弟——“齐云医仙”安陵嫣正冲卫璇抛媚眼。
班驳和卫璇是幼小旧识,可是因为卫璇屡次阻挠她的计划,她心中愤恼,便想当众给他难堪,其实也没有太大坏心,打算找个台阶,这事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
谁知这时王含贞忽地闯了进来。
他一进门,众人马上都站起来了。这倒不是因为多尊敬太玄大士,而是他来势汹汹,本来甜甜俏俏的五官,这时写满怨愤之色,目光从睫毛里射出来像小刀子一般刺人。众人为这冷气煞风一慑,下意识还以为什么大事发生。
独卫璇神态自若地坐着,格外显眼。
王含贞面红如蟹膏,声音乱抖:“琅轩丹书上的药方,为什么问他不问我呢?他知道什么?他算是什么东西?”
其实他已经气到全身抖索,还好披了一件猩红斗篷,稍稍遮掩了。
班驳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安陵嫣却笑语:“太玄大士这话好生奇怪,大士方才并不在场,如何问你?再说普天之下懂丹懂药的不止大士一个,为什么非要问大士呢?就算是琅轩丹书上记过的方子,哦?那又怎样?琅轩丹术难道是大士独一家的?还他算是什么东西?太玄大士剑北王氏名门之后,怎会无知至尤乃至不知何为敬兄侍长之理?”
安陵嫣一面转动满手的玉石戒指,格叽格叽,一面侧睨王含贞,容色无不讥讽。他平素温柔礼貌,可是但凡有什么沾到卫璇半分半点的事,便立马披上刺甲陷阵冲锋。
王含贞气得快疯癫,那句话本来就没头没脑,这时被安陵嫣连珠炮般问了一通,是一句也答不上来,涨红脸说:“卫璇玑,你跟我出来!”
卫璇没问因果,只是说好,然后松松懒懒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把手中字条一卷一扔,和慕容紫英说了一句话。安陵嫣见众目睽睽之下,卫璇这般逆来顺受,肯定要成别人饭后闲话笑柄,更是窝火。
卫璇一直也都这样闲闲散散的,但就这几个很平常的动作,在今时今日的王含贞眼里,好像变相瞧不起人一般,再见慕容紫英听完之后,神色一变,表情复杂地看了自己一眼,更觉受辱。王含贞情绪如同泄洪决堤,手指卫璇鼻子:“你这个骗子,小偷,强盗……!”
四座皆惊,弟子们的三清铃全都忘了摇。
安陵嫣大怒:“大胆狂徒,给我拿下!”侍从擒刀在手,却被卫璇一臂拦下。
慕容紫英惊大于怒,倒怀疑是他练功走火入魔了:“含贞,怎么乱讲话?”
有随行弟子大着胆子去给王含贞卸下斗篷的,抚到他的背心,才发现他早被汗湿透了。班驳见状,忙说今日时候不早,不如散了,玄静师太也笑打圆场,她门下的小道姑们都吓傻了眼,支吾附和说困了。
可是徐淑溟呵呵笑说:“慕容世兄此言差矣。当日招驸,太玄道友于那第三问上便有所作为。所以太玄道友此话并非一时急情,而是另有隐情。今日大家有目共睹,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把这番隐情剖白一剖白,自有公论。”说完,他与自家师父临风散人对视一笑,靠山就在旁边,说话自然大胆。
他所谓的“有所作为”,说的是王含贞指认亲眼目睹卫璇弑师之行。
“隐情?隐情恐怕没有,只是有些人有心罢了。”安陵嫣越过徐漱溟,直直瞪着临风散人。徐漱溟立马熄火了。
卫璇把手里的经书放下,脸色却没有众人预想的难堪,一丁点都没有,烛火之中,眸光璀然流转,缓缓说:“骗子,小偷,强盗……你是这般想我的?好,我骗你什么,偷你什么,抢你什么了呢?”
王含贞十分激动,血红一双眼眸:“所有事,你都在骗我…所有东西,你都要和我抢……!”那幅画是他心里的一方净土圣地,不容他人踏足半寸,此时此刻三教九流的人都在场,更不愿分说更多,只笼统讲所有事,所有东西。
“那你想怎么样呢?” 卫璇道。
王含贞的心好像被挖走一块,呼吸很不顺,侧过身去,不愿被卫璇捕捉到狼狈失措模样:“你说你没有骗我,是吧?那你敢不敢同我跳这凤凰火池,回答我三个问题,证明你没有骗,没有偷,没有抢?”
这凤凰火焰又叫“验真火”、“破妄火”。水锳峰的神宝“千里窥真镜”,便是用九品凤凰火炼制五百年而成。个别珍稀的戒鞭上也会附一丝凤凰火焰,以此来看闯祸的弟子有没有撒谎。
班驳听见,微不可闻地说:“对了…我怎么忘了…凤凰火焰……燃一切虚妄……”
王含贞没有听见她说话,只是复述:“凤凰火焰燃一切虚妄,你知道的。你记住现在说的所有话,一会若是改了口,那火焰便会燃得你灰都不剩。你也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