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头,问道:“云杪现在在何处?”
提及云杪,阿笙神色变得有些古怪,支支吾吾着说:“他……他要静养几天,现在应该在府上罢。”
我颔首,示意她将我扶起身,随后下床寻了件外衣披上。
阿笙不停地劝我再躺几日,我并未与她多言,只说有要事与云杪相商,一刻都不可再耽误。她见我神情严肃,也不再勉强。
推门出去的时候,我才发现天气已然入了冬。
阿笙伸手探了探温,见我衣着单薄,执意让我披件毛领斗篷再走。我拗不过,也只能依了她。
去云杪府邸的路,以往我走着总嫌太长,今日却莫名觉得有些短,好像只是一眨眼,便就到了。
我在他门前沉默地站了会,才抬起手,做了个叩门的动作,却迟迟不落,神情稍微恍惚了片刻——当然,也仅是一瞬。
轻阖上眼,再睁开时,我已恢复面无波澜的模样。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门,沉声道:“云杪,是我。”
那窗棂纸先前还透着明光,却在我声音落下之际,倏忽熄灭了,只传来一声:“少箨,我今日不方便见你。你先回去,可好?”
我置之不理,只将门一把推开,踏了进去。
屋内是死水般的黑暗,我不敢在黑暗中久待,轻微瑟缩了一下/身体,便想燃起指尖明火。然而,不待我伸出指尖,上方已徐徐落下海玉明珠,浮在我身侧,洒下朦胧清光。
“别怕,现在可会亮些?”
我怔了怔,“嗯”了一声,循着这声源看去,依稀窥见一扇翠竹屏风,大抵推测出云杪的方位,抬脚要往前走去,却听他说:“别过来!”
语气不复从容,倒是听出些无措之意。
云杪或许也觉得自己的语气颇为古怪,顿了顿,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柔缱绻:“你先回去,过几日……我再来找你。”
闻言,我停住步伐,隔着屏风道:“我来这里,只是来说两件事,说完我就走。
“第一件事,你打算何时飞升?”
“我与你说过了,飞升一事,修为、气运缺一不可。此事并不在我掌控之中。”
果然还是这句说辞,可我已不会信。
“当真是因为气运久久不至?”我轻声道,“你不要再骗我了。你只需告诉我,这些年来,你是因为我……所以才迟迟不飞升,对吗?”
屏风后的声音忽然止了。
良久,云杪再开口时,语气已是微冷,带着霜雪一般的料峭寒意:“究竟是谁告诉你这些?”
“是谁已不再重要。我只是想说,如果你是为了我才这样委屈自己,那大可不必。”
“这数千年来,众人如何轻视我,你应也是有目共睹。当然,我自知我仙格残缺,难有所成,他们如此待我,也是应当,只是时间久了,我亦会觉得疲惫,亦会想早日解脱。”
“你待我一直很好,我……十分感激,可若你是真心为了我好,就请你早日飞升。这样我身死之后,也可再入轮回,得以自由。”
见云杪一言不发,我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第二件事,是关于阿笙。她心思单纯,涉世不深,以后没了你我照拂,在冠神族许是如履薄冰。若是可以,你成仙之后,便将她带在身边罢。”
“若是不可以……也希望你能为她寻个好归宿,算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
我说完后,周围空气霎时静了,仿佛落针可闻。许久,才传来一声茫然问语:“那我呢?”
我不假思索地开口:“你是天命所归,不应为了我虚掷光阴。以后没有了我,你只会过的更好。”
云杪声音似是压抑着诸多情感,每个字都说得困难:“你凭什么觉得……没有了你,我会过得更好?”
“你走之后,在琳琅天阙上,整整三千年,我都未曾阖过眼。”
“起先我只是不敢睡。我怕睡着了,你却不愿意入我的梦。到了后来,我竟更怕……我怕你入了我的梦,但没有话要与我说。”
“即便如此,你也觉得,没有你,我会过得更好吗?”
“前尘往事,我真的不记得了。”我眼眶微涩,却仍是坚持,“只是我万分笃定,没有我,你一定会过得更好。“
云杪沉默许久,才极轻地道:“以前你总是不愿与我分开。现在我想陪你久一些,你却不肯了。”
我不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过了会,眼前景物忽然变得朦胧起来。
海玉明珠的微光渗入我的眼里,碎成了千千万万粒光点,而我伸手抹去,才发现那是一滴悬而不落的泪。
哦,我原来又哭了。
这滴泪是为云杪而留吗?若是我能明白,就好了。
隔着一扇屏风,我们二人似是遥遥对望。
我伸出手,指尖蜻蜓点水地碰了碰屏风上的翠竹浮雕,随后极快地收了回来。
“再见,云杪。”
第50章 落月满屋梁·下
124.
我与云杪的婚事虽是告吹,但族人情绪仍是高涨,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因为三日后,云杪便要在逐春崖上渡劫飞升。
此事早在我意料之中,因此阿笙告诉我的时候,我并未觉得惊讶,反而仍是悠哉地刻着手中木雕,只想着既然先前答应了要送她一个,那便不能食言。
阿笙从少妤口中得知了答案,却还是红着眼,不死心地追问我,是否三日后,她就再也见不到我。
我停下手中动作,看了她一会,叹口气,伸手将她眼角泪水拭去,轻声道:“别哭了。不知道的人看见了,还以为是我欺负你了。”
阿笙默不作声地流着泪,脸上神情似怒似怨,语气愤然:“你就是在欺负我。”
“这么多年来,你有哪一天不是在欺负我?这件事不让我做,那件事也不让我做,甚至有时候我只是偷懒不想修炼,你就要跟我说好长一大段道理。云杪哥哥就与你不同,他总是对我笑,许多事都迁让着我。你不知道,我其实最讨厌你了!”
我知道她是同我耍小性子,颇为无奈:“既然讨厌我,为何还哭得这么厉害?”
阿笙咬牙:“我哭我的,不要你管!”
“真的这么讨厌我吗?”我忍不住又叹口气,“阿笙,我这样管着你,也是希望你日后能好,所以……原谅我好吗?”
阿笙语气登时弱下来:“谈什么原不原谅。你明明知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我摸摸她头,叮嘱道:“我走之后,阿笙要变得懂事起来。尤其对待旁人,不能像对着我这般随意。你修成人身,行为举止该慎重而行,不然难免招致祸端。”
阿笙恨声:“我不是人,断然学不会那些人情世故,是迟早要出事的。你若是放心不下我,就不要走,留下来管着我。”
我沉默下来,只听她又续道:“如果你还是要走,那我——”阿笙呼吸渐急,声音突然变得很轻,“那我现在就求求你,求你……不要走。”
有一瞬间,听着她这样低声下气地恳求我,我几乎要服了软,头脑发热地许下什么不切实际的诺言。
所幸我最后还是遏制住了。
敛去面上多余神色,我道:“阿笙,天下是没有不散的筵席的。所以,不要再胡闹了。”
若是承诺无法实现,不如就什么都不要说。
或者这样才是最好。
阿笙眼泪又啪嗒啪嗒地向下掉,我听她抽泣,还是觉得不忍,伸手递了一方手帕给她。她却不愿接,转身跑掉了。
125.
第三日,大雪连绵不绝。
我将木雕收尾,放在手中端详片刻,看那小人生了幅笑语盈盈的好相貌,竟教我眼底也隐约浮起笑意。
门被推开,阿笙拂落身上碎雪,鼻尖被冻得缀着梅红。她呵着雾气,语调竟是轻快万分:“哥哥,有人告诉我,今日这个死局,其实是可以破的。”
“以何破之?”
“第六十四道天雷虽是挡之即死,但若有人能替你去死,那你和云杪哥哥,最后都会活下来。”
说着,她自袖中拿出状似花盏的青色玉雕,如献至宝地递给我。
我没有接过,而是问:“阿笙,这是什么?”
“是砚冰。”她脸上露出恍惚的笑,“哥哥,你或许不知我这半个真身究竟有多厉害,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为你去死。”
我沉下语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阿笙与我直直对望:“我要为你去死。”
我率先移开目光,叹息:“你还小,之后的日子还很长,何必为了我去死?”
她几乎又要哭出来:“你救了我,将我带回来,教会我许多事。我若是离了你,没法独自活下去。”
“阿笙,我是注定要死,可你与我不同。”我轻声道,“但凡有一丝希望,能活着,自然还是活着更好。”
语罢,我见天外夜色渐沉,只怕赶去逐春崖的时辰要来不急,冲她挥了挥手,示意她来到我身边。
阿笙在我面前站稳,双手托着砚冰举起,语气隐隐有些期冀之意:“你会收下,对吗?”
“阿笙,天黑了。”我未置可否,语气带上几分感慨,“等你醒来,就又是新的一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