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不算太贪心,想要的也不过你心上的一块位置。这样……也不算太多罢?”
我颤着牙关,勉强挤出两个字:“多了。”
不仅是多了,而且是太多。
这颗心本就是云杪的,而我在清都台,已与他永结同心。这颗心上面的每一分每一厘,都刻上了他的印记,是断然不可能再分给旁人了。
“我不信你心里没有我的位置。”伏清冰凉的手落在我脸颊,教我转过来看他。
他难得放低身段,连眼波都点缀着动人情意。
“离火境凶险难测,连我踏入其中,都已做好身陨形灭的准备。你若是心里没有我,怎会甘愿与我一同涉险?说起来,你其实……还救了我一命。”
救了他一命?
是了。
那日在株昭背上,伏清伤重难愈。我为了救他,亲手将阿笙送给我的砚冰……捏碎了。
我牙关打颤,喉咙发出不明意义的声响,似是哀鸣。
十年前,她要为我去死,我同她说,如果有一线希望,自然还是活着更好。
十年后,她还是愿意为我去死,我却已不记得她,也不记得与她说过的话。心安理得地接过她的东西,然后亲手将她的生路……断了。
让她活的人是我,让她死的人,竟然也是我。
连这个世上最后一个真心待我好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我怎么能这么对她?
我怎么能这么对她!
我泪流如注,自知此事是我一手促成,不该迁怒于他人,却仍是不住地想,若是琳琅天阙上,没有那惊鸿一瞥就好了,我就不会铸成大错,也不会像今日这样悔恨难当!
眼前这个人,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从地狱寻来的恶鬼,可憎又可恶。
我呼吸猛地急促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将伏清推开,厉声喝道:“滚!”
换作以往,我这点微末力气根本撼动不了他丝毫。不曾想,他今日竟然真的被我推了一个踉跄,接连退了数步,靠着桌子,才勉强稳住身形。
伏清握拳抵唇,克制地咳嗽了几声。
我这才发现,他面色是病态的苍白,双唇更是如纸,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快要油尽灯枯。
“你——”你还好吗?
我死死咬住舌头,直至口腔弥漫开铁锈的血腥味,才让这句关切之语没有泄露一二。
也许是这十年来我满心满眼里都只装了一个他,所以只要他难过,我便感同身受,只要他受伤,我便恨不得取而代之。
这个习惯已经深入骨髓,并未朝夕可改,但只要给我足够多的时间,我一定能忘了他。
“是我太蠢。”伏清咳得很急,间或夹杂着几声笑,“明知你从来都是在骗我。我在你身上,栽过一次跟头还不够,撞得头破血流也不长教训。”
他眼眶微红,却是面无表情。
“你究竟将我当成什么?玩物?一个恰好与云杪长得有几分相似的玩物?”
“你忘记他,便来找我。记起他,就将我抛弃。帝姬所言果然不假,可笑我当时还劝自己说……只要你来离火境找我,我就还是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
“但你究竟——”说到最后,他声音已不复沉缓,嘶声道,“你究竟将我当成什么?!”
胸口好像燃起燎原大火,连针带心,一并烧了个干净,只余一捧灰烬散下。
铺天盖地的疼痛无休止地向我席卷而来,我快痛得受不了,脊背忍不住向下弯曲少许。
这就是阿笙与我说的……锥心之痛罢。
她因为举目无亲而痛,因为遭人冷眼而痛,而我现在看到伏清难过,这里就好痛。
额头不住冒出冷汗,耳朵嗡鸣作响,竟是出现了幻听,隐隐传来云杪与我说的那句话——
“这颗心实在太不安分,每次看见你,就跳得很快,有时还有些疼,让我很难受。”
他会疼,是因为对我动了心。
而我会疼,也是因为对伏清动了心吗?
我用着云杪的心,却爱上了别人?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
还有比我更卑劣的人吗?
盼只盼,现在把心收回来,还不算太迟。
“……玩物?当然不是。”我涩然出声,告知他,“因为你不配与他相提并论。”
这句话应该是真的伤透他的心。伏清浑身气势尽收,极疲惫地站在原地,木然与我对视良久。
再开口时,语气已是漠然,再也寻不到方才的一丝温情:“我那日若是能狠下心杀了你,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低下头,不敢再看他。捱到那脚步声渐行渐远,才瘫软在床上,将身子蜷入臂弯。
还好……还好伏清没发现,我是真的对他动了心。如果动了的心注定要收回来,不如就永远不要告诉他。
但没有人教过我。所以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动了的心,也是可以说收回……就收回的吗?
第53章 意难平·其三
130.
无论是作为伴生枝的少箨而活,又或是作为阆风宫的齐光仙君而活,此刻或许是我这浑浑噩噩的十年里,最为清醒的一刻了。
我要去找阿笙。
没有见到她的尸首,我不信她就这样死了。
不错。她此时定是元气大伤,躲在干桑调养生息,然后一边看我为她流泪,一边得意的偷笑罢。
这也算是大仇得报。
昔年只有她为我流泪的份,如今却是风水轮流转,让我也尝到了悲痛欲绝的滋味。
——这滋味确实不太好受,早知以前就少惹她伤心难过几次了。
也不知十年不见,她有没有听我的话,认真修炼?见到我后,又会作何表情?是喜悦多些、还是嗔怒多些?又或者是一溜烟地钻进床榻里,将被子扯到头顶,赌气不愿意看我罢。
她的气向来生得快,去得也快,只要我服一句软,她就再不舍得怪我。可惜这次我实在是错无可错,即便她不怪我,我也没法原谅我自己。
捱到疼痛尽消,身下被褥已被我揪出无数条褶皱,乱得不成形状。
可悲的是,见到这番情形,我心里的第一个念头竟还是有关伏清——他向来不喜屋内脏乱,到时定会大发雷霆。
我阖上眼,沉默了很久,才勉强平复思绪,撑着起了身,细致地将被褥铺平,再叠好。
方了却心中一桩大事。
踏出门前,我随手理了理外袍,而后视线不住下落,发觉有块鎏金令牌系在我腰间。
这是东极令牌。上次我借着这块令牌混入了阆风,之后……就一直没有机会还给伏清。
那时我没想到,我与他竟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只是,许多话既然已经说出了口,就再无回头的余地,而我也不能回头。
当然,又何需我回头呢?今日过后,想必他也不想再见我了。
指尖抚上了令牌的边缘,我想将这令牌扯下,却怎么也使不上力。一半因为犹豫,还有另一半,则是我不可为外人道也的隐晦心思。
有这块代表东极主人身份的令牌,过会去干桑,想必会好行事许多。而且,若是到时候归还令牌,我或许还能远远地,再看上伏清最后一眼罢。
这世上不会有比我还卑劣可憎的人了。
即便我明白我不能为他动心,但想到离别在即,竟还是……无法真正做到决绝。
131.
揽月枝本不用于赶路一途。是以,去干桑的路途虽算不上遥远,仍是花费了我许多工夫。
此时日头将沉,眼前花海秾艳,披着层粲然金光,却已没了那个簪着嫩黄小花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两个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的守卫。
我有些失落,却很快就打起精神,将那腰牌取下,置于手心,沉声道:“我奉东极主人之令来此,烦请让行。”
本以为搬出伏清名号,此行会顺利许多,却不料,那两个守卫看见了我的脸后,对着使了个眼色,就双双向我袭来。这攻势来得突然,我一时不察,被他们用金索制住了手腕。
惊疑之下,想运力反抗,灵力却已空荡无存。
这金索有诈!
我不能露怯,抬起脸,低声斥道:“这是什么意思?你们胆敢对东极不敬?”
“自然不敢。”他们异口同声,“但你不是东极的人。”
我强作镇定:“什么意思?令牌还能有假?”
“令牌是真的不错,而你——”左侧守卫眯起眼,微微凑近看我,“错不了。那张画像,我看了百遍不止,绝无可能认错。你就是帝姬要找的人。”
“是静姝?”我怔住。
为何又是她?
那人不答,拈花召风。那洁白花瓣乘着风,颤悠悠地飘远了。事了,他转过头,见我仍在挣扎,瞪我一眼:“这金索只有帝姬可解,你耍不出什么花样,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
我微微喘气,自知挣扎无用,也不欲白费力气。不多时,无数流萤翩然而至,伴随着银铃脆响,女子缓缓走出,红衣乌发,娉婷身姿。
她斜斜往这边瞥了一眼,脸上浮起莫名笑意,红唇轻启,声音如同浸了蜜,勾着尾音上挑:“少箨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