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笙也笑:“哥哥这次回来,还会走吗?”
“不走了。”
我将不安抛却脑后,挪步向前,想牵起他们的手。然而就在那一步落下之时,旭日无情升起,曙光随之而来。
“可是……天亮了。”
阿笙眼中泛起泪,叹息着留下只言片语,就与云杪一同淹没茫茫风雪中,再分不出彼此。
我抓了空,维持着这个姿势,愣在原地。
垂眼看去,掌心只余碎雪一捧,而他们方才站着的地方,留下两尊孤零零的木雕,已快被风雪尽数遮盖。
我跪下来,拨开雪,把木雕小心翼翼地捧了起来。一尊是笑语盈盈,眼睛弯成了细细一条月牙缝;还有一尊则是面容冷峭,没有半分笑着的模样。
这都是我亲手所刻,也是我亲手所赠。
他们的主人呢?眼下在哪里?不是说好……会好好保管的吗?
注视良久,我忍不住眨了眨眼,两滴热泪滚滚而落,滴在了木雕上。我颤抖着指尖想要拭去斑驳水痕,泪水却是越涌越多。
终于,我将这两尊木雕放入怀中,佝偻着脊背,喉间发出细碎的颤音,然后失声痛哭。
我忽然意识到——
我走到了这条路的尽头,但是好像走得太慢。
这里早已没有人等我。
128.
我睁开眼,猛地坐起,还没有从先前的情绪中缓过神来,甚至只是稍微动及念头,便觉更是肝肠寸断。
泪水静静流淌,我僵坐如枯尸,与肃穆死寂的天地融为一体。不知这样过去多久,房门被人从外推开,传来咯吱声响。
来者脚步沉稳,呼吸却略显急促,拥我入怀的力度也重得惊人。
他将头埋在我颈侧,低声道:“别哭。”
这个怀抱很冷,没有丝毫的温度,却让我觉出几分小心翼翼的温柔。嗅着梅花清香,我终于止住泪,轻声唤:“云杪。”
那人身子僵住,手转而抵在我的肩膀,似是想将我推开,却又不舍得,所以迟迟没有动作,也没有回应。
“云杪,是你吗?”我没听到应答声,心里忐忑不安起来。
“……”
那人反手握住我的肩头,像是终于再难忍受,轻轻将我从他怀抱中推离,与他平视。
屋内昏暗,我不知所措地睁着眼,任凭他将我的泪拭去,这才将他的面容看得清楚。
那双瞳仁是极浅淡的灰色,嵌在微微上挑的凤目之中,显得比寻常仙人还要冷肃三分。
“我不是云杪。”他眉头紧蹙,似是在隐忍着什么情绪,“你看清楚,我是谁?”
“伏、清?”我提着心,不死心地追问着他,“你是伏清?”
“是我。”他说。
我的心直直下坠,面上不禁惶然,讷讷道:“原来……你是伏清啊。”
那云杪呢?
哦,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
十年前,我飞升成仙,靠的不是自身,而是因为夺了云杪的机缘。 他把心给了我,自己却死了,而我竟然真的将他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转眼就爱上别人。
怔然间,我听到伏清开了口,那声音难得带上几分情绪,不若往日冰冷无波。
“少箨,为何要为了我这么做?你放了三天的血,周身气血亏空太过,我险些就救不了你。若是你出了事,我——”
他顿了顿,呼吸急促几分:“你昏迷的这些日子来,我想了很多事,也有许多话想对你说。”
我木然地转动眼珠,目光落在他身上。
“或许你生来就是我的克星,又或许是我真的太好哄。”
“每次你与我说些甜言蜜语,我便晕头转向,险些连你当年如何待我都快忘得干净。”
“但我不敢忘。”
“所以告诫自己,我喜欢一个人,定要拿真心换真心。若是那人的真心不纯粹,我就宁可不要。”
“可如果是你,我……”
伏清轻阖上眼。沉默良久,续道:“不管你接近我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我也不想再去追究。如果是你,我想……我就认了罢。”
他认了?
我满心满眼只有他一人的时候他不认,我为他剜心取血的时候他不认,我为他耗损修为的时候他也不认。
如今我什么都想起来了,他却跟我说,他认了?
这番景象实在是可悲且可笑,竟教我眼里流下泪,又忍不住笑出声来。哭着笑了一阵,我收平嘴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认了什么?”
“帝姬也好,云杪也罢,你现在心里放着谁,我都不想去管了。”
伏清从腰间金囊中取出一个木雕小人,轻轻摩挲,目光是罕见的柔和:“这是当年你在东极送给我的贺礼。那件事之后,我一直想扔掉,却总是不舍得。”
“现在拿出来,不为其他,只是想与你说,其实我早就动了心。”伏清扯了扯嘴角,忽然微微笑了一下,将这浓沉夜色也照亮几分。
“本来不想告诉你,怕你太得意。”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笑,我心里却不觉欣喜,只觉出了刻骨寒冷。因为我看得清楚——他手上那个木雕,只刻了一双上挑凤目,其余的五官因为太过匆忙,还未来得及雕琢。
荒谬。
太荒谬。
那本是为云杪而作,却阴差阳错地送给了伏清。若是换作旁人,或许没这么好打发,但他碰巧与云杪生了双相似凤目,因此分辨不出。
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不明白。
原来、原来……琳琅天阙上,我惊鸿一瞥的从来都不是他这个人,而是那双与云杪别无二致的眼睛?
这无由而生的热烈爱意,从一开始就错得彻底……吗?
“伏清。”我心力交瘁,疲惫地闭上眼,“我记起来了,这个木雕,本来也不是送给你的。”
第52章 意难平·其二
129.
“那日,我并未准备贺礼。这木雕不过是凑巧掉了下来,却被你看到……罢了。”
说到这里,我收了声,眼前景象似是变了,追溯到了千年前的东极。
那日,水面摇曳着河灯万盏,明光交叠。
在不知名的河岸旁,漫天的火树银花下,伏清拾起我那简陋寒酸的贺礼,只嫌弃道:“念在你一片心意。也罢。”
我还真以为他收下这份贺礼是有多么的勉为其难,可他竟然妥善保存至今。
是不是意味着……他对我……
我突然不敢再往下想去。
生怕若是再想下去,我便又要成了他的手下败将,甚至不需他出一兵一卒,我就甘愿跪地讨饶,任他搓圆揉扁,也生不出丝毫反抗的心思来。
我倒是真会犯贱。
他以前这样待我,哪里有什么情意可言?
昔日在东极宴会,他就摆明了不待见我,对我百般羞辱、冷眼相待,而今我竟又栽在他手上,任他予取予求、肆意践踏。
所幸我已记起过往的一切,记起了云杪为我做的所有事情,也知道自己这些年来是真心错付。
总不该……再错下去罢?
我睁开眼,喉咙不住发紧,却还是冷声续道:“你那时都已收下,我自然不能再向你要回来。”
“你说你不是送给我,为何——”伏清握着木雕的指节愈发用力,“为何这上面的眼睛,刻的与我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怎么会不是一模一样呢?
我思及此处,只觉得此事真是荒唐无比,忍不住低声笑道:“继位大典上,你不是与云杪见过?没有人与你说过,你生了双与他极其相似的眼睛吗?”
伏清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所以,这个木雕,你本来……是想送给他?”
他这幅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姿态,我实在太过熟悉。
以往,云杪每回被我伤了心,便是如此。我当时不懂,如今后悔了,却没有机会再去弥补。
“不错。”我颔首。
语落,他眼中神采尽灭。
我几乎快心软,连忙移开视线:“说到这,我倒是想起来了。与你初次相见时,我曾跟云杪提起过……你们二人的眼睛十分相似这件事。他那时听了后,还问我,你与他,是谁更好看一些?”
“你猜我是如何回答?”
“不要说。”伏清道,“我不想知道。”
我紧紧攥着袖口,藉由这一份支撑,才能狠下心:“我和他说,你不若他三分颜色。”
咚。木雕滚落在地。
伏清坐在床前,身形融入泼墨夜色之中。看起来,好像有几分形单影只的落寞凄冷。
良久,他开口:“我说了。帝姬也好,云杪也罢,你心里放着谁,我都不想再管。”
“我已经快分不清,当年一时兴起,听从了松霞的话,将你留在身边。这十年来,究竟是在折磨你,还是折磨我自己?”
闻言,我心口竟是莫名绞痛。
不对……
我确定万分,我是从来不会痛的。即便是在剜心取血时,我都没变过一分脸色。
为何此时,我突然恢复了五感,他每说出一个字,我就感觉自己的心被刺上一针,传来轻微却又尖锐的疼痛。
到最后,已是满目疮痍。
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露出残破不堪、鲜血淋漓的内在。